六欲仙都很大,外圈内门加起来绵延千里,高楼画桥错落有致,待夜间灯火次第燃亮,一片光海蜿蜒,尤为绚丽。
在中心地带,仙都六部殿宇罗列,拱卫着一座悬浮半空的仙山。
一线银丝飞瀑悬挂其间,飞云流霭,壮丽非常。
顺着仙山云梯往上,山顶平坦开阔,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千年紫羽金合欢。六欲仙都崇尚合欢功法,城中徽印便是华美的“紫叶金穗”。
紫羽金合欢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仙宫隐现其中,那便是晏琳琅的居所,饮露宫。
云梯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创世神女的浮雕,左边为“造人”,右侧为“补天”。
上古时期,身为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抟土造人,创造出世间万般生机。后来九天出现裂缝,致使天火肆虐、魔气横行,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补天,以身殉道,神陨后其神力化作满天星辰、银河万里,继续守护人间。
此后诸神则全部退隐九天之上,凡境交予人族做主。
石壁观完,晏琳琅手中的荔枝煎也饮得差不多了。
她面朝左壁而立,透过轻舞的素白面纱,凝视造人浮雕上神女手中捏造的一捧金色泥土——
神女壤,六欲仙都的传世之宝,上古土系神器。
这便是她此次归来的目的之一。
“荔枝煎的味道不错,本座命你明日再去买。”
脑海里突然传来玄溟神主餍足的声音。
尚在出神的晏琳琅一哆嗦,抬指揉了揉太阳穴,“神主一定要在我脑子里说话吗?我是无甚意见,只是无辜路人见我自言自语,多少有些惊恐呢。”
玄溟神主低低笑了起来。
明明是一把颇具少年气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人还要恶劣。
“本座乐意。若你提前将自己折腾死了,本座也好第一时间收割你的元神,供我驱使。”
他品味着晏琳琅带来的那丝清甜,似是意犹未尽,“这就是‘甜’的感觉,还不错……”
晏琳琅看向手里的空碗,有些奇怪:“成神会忘却凡尘俗世,连酸甜苦辣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神主道:“神明无口腹之欲,舌头尝不出味道。”
晏琳琅有些同情他了,“神明无悲无喜,连味道也尝不出,那成神还有什么意思?”
神主淡淡道:“是没什么意思。”
晏琳琅更加好奇,“既然成神没意思,神主为何还要成神?”
神主懒得回答,岔开话题:“仙都之主只有你一个弟子?”
“当然不止。怎么突然问这个?”
“既然不止你一个徒弟,为何偏生选你做继承人?”
“……”
怎么说呢,晏琳琅抬头望向星斗密布的夜空。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少时也是被称为“天才”的存在。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十五岁金丹已成,自创“婆娑万象”,十六岁修补上古阵法,建立金乌卫,是当之无愧的仙都明珠。
若非她从小因情花咒而格外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偷懒逃去游山玩水,灵力只怕还会更精进几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她并不知晓情花咒的存在,不知者无罪。
后来遇见奚长离,她脑子一热,半路改学昆仑心法,纵使自身体质与昆仑心法相克,她也依然咬牙突破了心法七境,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情无恨”。这也就罢了,偏生她是个招摇的性子,整日拿着情无恨四处晃悠比试,弄得昆仑仙宗那群小辈对她又嫉又恨,好几次跑去奚长离面前告状……
奚长离……
晏琳琅心口窒闷。昆仑山上,真是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
在昆仑山上几十年,晏琳琅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轻视和质疑。
她眨了眨眼,司空见惯的语气:“神主也觉得我这个仙都少主名不副实,不堪大用?”
出乎意料的,这次神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轻视嘲讽。
“笑话,能召出本座的人,怎么会是无用之人?谁敢说你名不副实,摘了他的脑袋便是。”
晏琳琅怔愣,纸做的空荡胸口竟涌上一丝丝的暖意。
她捻指一拂,化去空碗,沿着月下云梯继续往上走。
“其实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师兄、两位师姐。”
或许是那一丝暖意作祟,晏琳琅第一次与人聊起自己的师门,“我家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百年来拈花惹草欠下情债无数,惹来各族女子通缉追杀,故而他常年在外躲债,极少回仙都;
二师姐亦是修的合欢功法,少时有一朱砂痣,可惜对方英年早逝,二师姐便一直深居简出,连我也鲜少见她。我十三岁那年深渊异动,师门倾巢而出,二师姐负伤失踪,被一海族美男所救,那美男竟与她死去的白月光有七分神似,二师姐遂强取豪夺至仙都……”
“……”
玄溟神主挑眉。他已经能预料到故事的走向了。
“后来海妖美男得知真相,写下一封绝交书愤而出逃,二师姐这才知晓美男已珠胎暗结,怀了她的孩子……”
“等等。”
玄溟神主笑她,“这话本杜撰得未免太不严谨了些。你确定珠胎暗结的是海妖,不是你师姐?”
“那男子是海龙一族的人,这个种族皆是男子产子。”
晏琳琅温声解释。在六欲仙都,一切皆有可能。
玄溟神主接受了故事的荒诞。
“……继续。”
“总之,二师姐千里追夫,至今未归。”
晏琳琅顿了顿,继续道,“小师姐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与我感情甚笃。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便陪在我身边了,时常教我识字练气,与我同食共寝。她出身妖族,却性子清冷,更像个无情道剑修,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但我去了昆仑仙宗后,却忽然得到消息,小师姐要回族群去,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成亲了……”
晏琳琅真不想提及后来的事。
总之,对于和昆仑仙宗联姻之事,小师姐一直不甚赞同;小师姐看中的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晏琳琅也不敢苟同。
曾经的亲密无间似乎有了罅隙,话不投机,各奔东西。
“论实力,小师姐亦是根骨不俗,但她有自己的族人要保护,也有了心上人,不可能留在仙都。”
晏琳琅负手而行,竭力让语气轻松。
好在玄溟神主并未追问她言辞中的那点怅惘,总结道:“不愧是不禁‘六欲’的地方。这么说来,他们都是为情所困,无力承担重任?”
“倒也不全是为情所困。”
晏琳琅晃悠悠道,“比如我师父,不动情不好色,只好赌。八十年前她与一人做赌,结果阴沟翻船,千年来第一次输,就输掉了五百年自由。”
随后师父跟着那人去了东海闭关,还不许徒弟们去赎人,此后音信全无。
晏琳琅总疑心师父是被人关进东海某座黑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灵石还债……
她心算一番,颔首道:“估摸着她老人家再挖上四百一十七年矿,便能与我团圆了吧。”
玄溟神主漠然半晌,给出评价。
“你们师门的人,果真各个都是人才。”
晏琳琅深以为然:“好赌的师父,四散的家,还有一个破碎的我。”
玄溟神主表示理解:“你独木难支,无怪乎会被男人骗心骗命。”
“……”
晏琳琅被猝不及防戳中痛处,决定撤回方才的感动。
“你外出多年,就不怕老巢被人端了?”
玄溟神主似乎心情不错,对她的过往很感兴趣。
晏琳琅道:“我的心腹皆留守仙都,何况,还有夜弥天在……”
“那又是谁?”
“我的徒弟。”
夜弥天是晏琳琅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近六十年前的事,冰雪初融,春寒料峭,有个野猪精在兜售关在木笼子里的人族小奴隶,十来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脏污少年被铁链锁在笼中,晏琳琅一眼就看中了夜弥天。
只因他的眼睛生得有几分像殷无渡,瞳仁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失去了一同长大的竹马,晏琳琅还是有些伤心的,以至于看到一双与他类似的眼睛都会怅然若失。
于是她将夜弥天买下,带回身边,收为首徒。
玄溟神主意兴阑珊,打断她的回忆:“最亲近的人未必可靠,徒弟亦是如此。”
晏琳琅道:“他一向乖巧。”
玄溟神主意义不明地轻哼一声。
闲聊间云梯已尽,枝干虬结的硕大紫羽金合欢显露眼前,即便隆冬时节也花期如旧,夜色中金穗流光,如梦似幻。
前方便是晏琳琅的饮露宫了,她加快步伐,抬手覆上结界,熟稔地结印开阵。
铛的一声,晏琳琅被结界弹了回来。
怎么回事?开阵方法不对?
晏琳琅再次尝试开阵,又再次被结界弹回……
她终于确认,有人改换了结界的符文。
这种感觉,无异于你跋山涉水归家,却发现家中大门全换了新的锁匙。
然仔细想想,十年未归,结界有所更新加固也正常。
晏琳琅如今的身份不能暴露,两次尝试进门未果,万不能再强行开启第三次,否则触发警报,必定惊动他人。
她正思索该如何溜进去,忽闻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她立即旋身藏在假山后,几乎同时,一对金乌卫绕过围墙拐角而来,与假山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饮露宫大门下站定,面朝一面潋滟的水镜,只听“滴”的一声响,水镜上浮出那人的姓名与职位,显示“点卯成功”。
“滴,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晏琳琅:点卯镜???
世风日下,崇尚逍遥的六欲仙都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
晏琳琅抓住机会,幻化出巴掌大的剪纸人原身,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入最后一名金乌卫的披风下,随即紧紧贴住。
金乌卫毫不知情,带着她穿过结界。
晏琳琅顺利进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落地,化出真身大小。
期间玄溟神主一直没再出声,识海里也寻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厌倦了这场旁观,打盹或是清修去了。
这样也好,晏琳琅可以心无旁骛地行动。
正想着,月华忽的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速掠过。
晏琳琅心下警觉,下意识抬头,不由瞳仁微缩。
魔气?
六欲仙都为何会有魔气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