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琰顶着暴雨匆匆推开式微阁大门时,池婺刚刚把那些妖怪零件从阵中掏出来摆好,正拿着鸡毛掸子去掸一颗妖怪头颅的灰尘。
听到响动,她回过头,见到是高琰后,抿嘴笑了笑:“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没去你府上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倒是先来找我了。”
“什么恩不恩的!”高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池婺面前,“皇帝那老贼非要给你我赐婚,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所以为你铺好了后路。城隍庙下有条地道,直通到城外五里坡,你和鲤乐出去后会有马车接应。你们先出去避避风头,这段时间我会派人日日照料式微阁,等到过了这一阵子,再把你们接回来。”他说着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枚镶金玉环,听荷也匆匆忙忙地进来,将一个绣流云纹的暗色小包递给他,这两样均被他塞到池婺手中。
池婺接过小包裹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都是些沉甸甸的金饼,少说也有四十个。她掂了掂手中包裹和玉环,忽而笑了起来:“都说你靖王府家大业大,怎么能拿几十个小小金饼做聘礼糊弄我?”
“聘……聘礼?”高琰看着池婺笑得弯弯的眼,又看了看地上散开的包裹,十分诧异:“你当真要嫁给我?”
“我要是不嫁,恐怕待会侍卫长便会回来把鲤乐劈成两半了。”池婺说着,忽然将手中鸡毛掸子扔开,欺身向前,踮起脚尖捧起高琰的脸:“难道,你不想娶我?”
“我当然想!”她的手似乎有种魔力,高琰被那双冰凉的手捧住脸颊,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从皮肤相接的地方翻涌起来,面颊耳尖登时红了起来:“只是……婚姻不是儿戏,我希望我们的联结是你情我愿,而不是奉旨成婚。”
“高琰,”池婺看着他那只尚且完好的眼,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知你对我有情,你也亦懂我对你有意,若这都不算你情我愿,那什么才算是呢?”
随着她话音落下,高琰的耳尖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他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偏了偏头,将脸颊贴在池婺冰凉的指尖上,狗儿一般地蹭了蹭。
屋内气氛忽然就暧昧了起来,原本将目光紧紧放在高琰身上的听荷,见此情景也难免红了脸,嘀嘀咕咕地将头撇开。她刚一转头,便看见了从架子后面探出脑袋偷窥的鲤乐,两个小丫头对上眼神,心领神会地一同捂着嘴,痴痴笑了起来。
两人又甜甜蜜蜜地说了一通悄悄话,池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掰着高琰的脸左看右看,把他看得一头雾水。末了她打了个响指,先前她擦拭的那颗妖怪的大脑袋从架子上飞出,稳稳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好丑的脑袋。”高琰好奇地用指头戳了戳池婺捧着的那颗头,哪知他手指头刚碰上妖怪坑坑洼洼的皮肤,那只脑袋忽地颤动了一下,不算大的脑袋上瞬间睁开了一大堆颜色各异的眼睛,乍一看像是脑袋上镶嵌的宝石,把一旁围着看的听荷吓得大叫了一声。
“脸是丑了些,可眼睛确实一顶一的好看。”池婺献宝似的将大脑袋举到了高琰面前:“这是百目怪的头,咱们借他一颗眼睛用用,你来挑个喜欢的。”
“哼,奸商,什么借不借的,说得倒是好听。”还没等高琰数清楚那妖有多少只眼睛,百目怪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池老板,自从被你抓到这地方,已经三百年了,这三百年里你借走了我多少眼睛,哪次有还回来过啊?”
“谁让你藏在矿山中睁个大眼把矿工骗上门来吃,若不是我恰好经过收了你这个孽障,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呢。这样凶恶,挖你几颗眼珠子不算过分吧。”池婺一边毫不客气地还嘴,一边迎上了高琰的目光,与他对视一笑。
百目怪自知理亏,灰溜溜地将嘴闭上,只当自己是个装眼球的容器,任凭池婺将自己翻来覆去地调换着介绍:“你看这一颗眼睛,蓝如宝石,很是有异域风情。”
她撇了眼高琰的神色,见他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便知道他并不喜欢这只眼睛,于是转了转手腕,换了一面来介绍:“不喜欢?那再看看这一颗,黄如琥珀,清澈透亮,实在好看的紧啊。”
高琰仍然不做声,于是池婺又翻转了一面,找到了另一颗:“那这一颗总行了吧,红如鸽血,和你原先的那颗眼睛一模一样。”
哪知高琰还是不满意,他从池婺手中接过脑袋左右翻转着端详了片刻,最后指着其中一颗道:“就这个吧。”
池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颗平平无奇的,几乎在每个人的眼眶中都能看到的一颗深棕色的眼睛。她嘶了一声,不解道:“来我这里换眼睛的,大多都会选择罕见的,举世无双的,璀璨的眼睛。为什么你却选了这个最普通的?”
“普通的不代表是最差的。”高琰捧着头颅,用手指去轻轻触摸那颗不断颤动的眼球:“我生而异于常人,白白遭受了许多磨难,这颗普通的眼球对我来说才是珍宝。行了,就它了。”
“那便如你所愿。”
言毕,池婺轻轻咳了一声,立刻便有高脚凳子从里屋迈着四条腿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将高琰摁在凳子上,示意听荷把他脸上缠着的纱布解开,自己则是取了两张黄符。
她将一张符覆盖在高琰那只凹陷下去的坏眼上,另一张则覆盖在百目怪的眼上,紧接着鲤乐递过来一只沾着浓郁朱砂的笔,池婺一边念诵着拗口的咒语,一边在两张纸上画符。
俄顷,高琰忽然觉得那只隐隐作痛的伤眼下有什么在飞速生长,那颗跳动着的心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鼓鼓囊囊的、可以转动的球体。只是几个呼吸间,瘪塌的眼皮重新饱满起来,而百目怪脸上的那颗却萎缩下去,疼得那颗丑陋的大头直哼哼。
待到一切变化都平息时,池婺一把扯开高琰脸上黄符,示意他睁开眼睛,又从一旁的柜台上取了镜子递给他。
高琰定定的看着镜中,镜子里的人因为失血,脸色比这先前苍白许多,又因为疼痛难眠,所以眼下生出了一圈淡淡的青。他一只眼睛鲜血一般红,而另一只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深褐色,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平平无奇的,正常人的眼瞳。
他就那样盯着镜中的自己,鼻子忽然一酸,几乎是要落下泪来。高琰将铜镜规规矩矩地放回柜台,冲着池婺行了一礼:“多谢小神仙让我重见光明,更是了却我多年心愿。”
池婺却偏了偏身子,并没有受他这一拜:“给你换眼这件事,为你,也是为我自己。至于这礼,等到成亲那天再行也不迟。”
她这话说的七分认真三分娇嗔,高琰这些天被皇城阴影所笼罩,阴郁的仿佛快要滴出水来,而在这时,才终于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那我便回去好好准备,定给你一个全大夏最风光的婚礼。”
“那我可要好好打扮,才不会让你靖王,失了脸面。”池婺也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高琰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即带着听荷风风火火地赶了回去。
殊不知他刚一走,池婺脸上堆砌起来的笑意全然不见,她站在店门口,遥遥望着那两个踏雨而去的身影,沉沉叹了口气,转身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