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不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与裴慎同房的,这件事于她而言仿佛还很陌生。

    按道理来说,女子在出嫁前,阿娘与嬷嬷都会教,她也该知晓人事了。可没想到失忆一场,连这个都忘得干干净净。

    又想起白日裴慎说的话,他们之间相处得并不愉快,是不是有可能,他们根本没有圆过房?

    裴慎转头,对上小姑娘腼腆羞怯的神色,忍不住抵唇轻咳一声,这才缓缓走过去说道:“我还有事在身,你自己先睡吧。”

    沈稚莫名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又觉此举不妥,乌润的眼睛眨了眨:“你要走?”

    裴慎不置可否:“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听话好好吃药。”

    沈稚点点头,想到他高门巨室定然事务繁冗,不可能日日陪伴自己,于是懂事地应了一声。

    “吃穿用度上有哪里不合意的,尽管同管家提。”裴慎垂头看了眼她的外裙,“明日我请绣娘来,再为你置办几身衣裳,首饰铺的掌柜这几日也会送来新的样式,家里的铺陈布置如有不中意的……绾绾,绾绾?”

    沈稚本就是大病初醒,坐得久了,有些乏累,听他不厌其烦地絮叨,脑海中困意侵蚀,眼皮子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阖上,直至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又吓得惊醒过来。

    她揉揉眼,粉嫩的面颊透着娇憨:“听到啦。”

    声音细软娇糯得像一汪春水。

    裴慎喉结滚动了下,没多说什么,笑容温润:“睡吧。”

    云锦过来服侍她躺下,裴慎只替她掖了掖被子,两人甚至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

    沈稚乖乖躺在床上,垂眼看到他清瘦分明的指骨,手背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忍不住伸手,在他手心轻捏了两下,“那个……”

    似一道细细的电流穿透掌心,轻微的酥-麻感沿着血管直通心脏。

    裴慎眸光一沉,下意识蜷了下手指。

    沈稚笑起来一双眼弯弯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羞涩与讨好:“我是想问,我平日里都是如何唤你的,就叫……夫君吗?”

    裴慎微微怔住,幽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微光,良久才笑着回应:“都好。”

    -

    六月初,是裴识动身前往河南偃师的日子。

    临行前,一家人坐下来用了顿饭。

    昭阳长公主瞥了眼没事人一般的长子,转头看向裴识,深深地叹口气:“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归京。”

    裴识温和一笑:“让母亲担忧,是我的不孝。”

    昭阳长公主本以为绾绾一死,裴慎就此放手,裴识去河南一事也能不了了之,可她没想到儿子竟然自己愿意下放。

    “你虽是皇亲国戚,但到底年轻,这一去须得万事当心,防着那地头蛇,还有些倚老卖老的地方官员欺你、瞒你,遇到那些肆无忌惮的盗匪流民,要第一时间上达天听,请朝廷调兵剿匪,万莫自己逞能……”

    裴识无奈:“母亲放心,我都明白。何况您也说了,我母亲是长公主殿下,舅舅是当今陛下,谁又敢欺到我头上来?”

    长公主冷哼一声,意有所指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母亲是怕你轻信他人,以为这世上人人都是好人。”

    一旁的定国公裴元暗暗推了她一把,长公主放下碗筷,眉眼已冷下几分,她本也不欲多说,免得一家人撕破脸,闹出兄弟阋墙的笑话来。

    裴慎慢条斯理地饮了杯茶,长睫压住眼底冷峭的轻嘲。

    长公主叹口气,又道:“若是没有那档子事,咱们家这回也是要办喜事的,国公府与沈府向来交好,眼下绾绾尸骨未寒,我若是急于为你们说亲,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只是老二这一耽搁,少说又是两三年光景……”

    一旁沉默用饭的裴朗听到沈稚的名字,暗暗捏紧了手中的银箸。

    长公主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宋阁老的孙女嘉宁性子不错,可惜与绾绾是交好的闺中姐妹,相处起来难免有些隔阂,那长兴侯家的嫡女今年已经十八了,人家家里也急着相看,恐等不到你归京……对了,还有唐国公家的两姐妹,今年都才十四,去年你跨马游街的时候,唐国公夫人还特意来与我说话……”

    说起京中的闺秀,长公主也算如数家珍,虽然沈稚是早早定下的娃娃亲,可谁让家里有三个儿子呢,京中优秀的贵女她也一直留意。

    何况家中三子皆是人中龙凤,即便她不去留意旁人,人家也会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

    这话茬一开就停不下来,裴识只能无奈地笑笑:“大哥还未娶妻,我的亲事暂且不急,母亲还是先操心大哥吧。”

    长公主倒是巴不得早日将这座瘟神请出去,“你大哥是个大有主意的,我如今是管不了他的,”她目光转向裴慎,“你若是有心仪的姑娘,只管来说,母亲择个良辰吉日替你去下聘。你这头不松动,老二老三总有理由。”

    裴慎自是不急,“母亲也说了,绾绾尸骨未寒,咱们府上若是着急办喜事,只怕寒了沈尚书夫妇的心。”

    长公主又看裴朗,裴朗闷声道:“大哥与二哥都不急,我也不急。”

    他倒是想娶绾绾的牌位,可母亲不许,大哥更是将他好生挖苦了一番。

    这些年裴朗的心思一直在沈稚身上,心里哪有位置容下旁人呢?

    长公主指着兄弟三人:“行,你们都不急,就我急行了吧?”

    *

    临行前,裴识提着壶酒来到净思居。

    月下布了一局棋,裴识捻一枚白棋落子,轻叹道:“这段日子我时常在想,倘若我有大哥的权势和地位,或者哪怕十之一二的手段,为绾绾查明真相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

    裴慎只是淡声道:“斯人已逝,二弟不必悬悬在念。”

    裴识眼底浮起一丝微醺的笑意,“大哥也很喜欢绾绾,是不是?”

    裴慎没有回答。

    裴识眼里有淡淡的光,裴慎也是头回认真地打量起自己这个二弟。

    满头青丝以一根白玉竹叶簪束成,桃花眼温润含情,天生的风流韵致,一袭象牙白银丝暗纹锦袍纤尘不染,月光下真有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气质。

    如若说裴朗是竹马,是最好的玩伴,那么裴识必定是女子心中理想夫君的第一人选。

    绾绾迟迟不愿做决定,想来也是在此二人之间踟蹰不前吧,但考虑到沈彦清夫妇的意思,最终她也大概也会选择裴识。

    裴识举起酒杯,道:“论野心与手段,我向来远不及大哥,只盼来日重回朝堂之时,再有机会与大哥一较高下。”

    裴慎含笑:“随时欢迎。”

    裴识离京,加之顺天府近日移交上来一桩棘手的案子,三法司各执一词,裴慎为此颇费了点工夫,连着几日都未曾踏足听雪山庄。

    沈稚知道他生意繁忙,商人么,一年到头东奔西走都是家常便饭,她能理解。

    这些天按部就班地吃药,再有就是等绸缎庄、脂粉铺、首饰行的掌柜陆续上门,沈稚也不觉得无聊。

    她不在意,可落在底下的丫鬟眼里,那就是“商人重利轻别离”。

    夫人才醒,郎君却多日不归没个交代,她们都是夫人的丫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能不替主子着急?

    沁芳是个爱钻营的,除了每日替沈稚挑选漂亮的衣裳首饰,茶余饭后也忍不住多提点几句。

    “夫人昏迷这些日子,全靠郎君鞍前马后地照顾,花出去的银子、精力不知凡几,可见心里对夫人是极为体贴爱重的。夫人虽然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却不能将郎君当做陌生人看待,须得将从前的感情尽快培养起来才是。”

    “如今郎君出门在外,夫人一不过问去向,二不追问归期,您倒是得体大方了,可郎君心里指不定觉得夫人不在意他呢。”

    “您别嫌奴婢多嘴,上回郎君过来,夫人就不该让他走了,大半夜的能有什么要紧事非走不可?您一句话的事,郎君兴许就不走了。”

    “郎君奔波在外,又是那般的英俊风姿,身边难免有个莺莺燕燕扑上来,夫人难道不担心?”

    ……

    三言两语说得沈稚面红耳赤,也觉得自己这个夫人做得不够称职。

    夫君事务繁忙,并不经常过来。他们之间,倘若是像陌生人一样从头开始,对他的确不公平,可要她立即进入妻子的角色,对她来说又有些艰难。

    “我要如何才能让夫君感受到我的关心呢?他手头事多,我总不好唤人催他回来。”

    沈稚叹口气,想了想,也觉得沁芳说的不无道理。

    他们从前有过误会,让他误以为她对他不喜,两人之间大抵就是那般僵持着。因此即便她醒来,夫君也不敢对她太过亲热。

    只有她主动,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能有所进展。

    沁芳给她出主意:“您只需让刘管家着人去问一声郎君何时归来,郎君自然就明白夫人的心意了。待郎君归来,夫人不如亲自下厨,为郎君做上几道小菜,郎君心中自然欢喜。”

    沈稚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刘管家很快将此事传达上去。

    霍易得知消息,立刻前去上禀:“绾姑……夫人问您何时回山庄,说要亲自下厨,为您做顿饭呢。”

    裴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即便谎言是他亲口说出,可这一句“夫人”还是令人心弦微颤,甚至有一种阴暗角落里隐秘而新鲜的愉悦。

    霍易也是头回这样唤沈稚,说实话很不习惯,但听雪山庄似乎已经普及了这个称呼,刘管家在他面前也是夫人长夫人短的。

    既然大人默认了这个称呼,那他也干脆提前过上两位主子举案齐眉的日子。

    裴慎沉默片刻道:“同她说一声,我今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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