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次柴胡铺的差使,渠出也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她最先窥听的是樊大口中最不是人的铁匠铺主陈麻子,首先发觉的是陈麻子这诨号还当真名不虚传,大饼脸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坑儿,盯着他看得久了连鬼都觉得头皮发麻,这人和樊大差不离的年纪,只是五大三粗看上去比樊大魁梧得多,否则只怕也抡不动打铁的大锤。
这陈麻子一家谈论起樊大的惨案显得相当的快活,尤其是他那婆娘,一边拍着巴掌还一边往地上吐唾沫:“真是上天有眼了,这门子灾星终于被天收!呸!樊大他老娘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如果不是和野男人私通,哪里生得出樊二来?呸!樊二脸上可好皮好肉的,一铜板的胎青都没有,呸!虽说那时看上去才七、八岁大,个头就比樊大更加高壮了,呸!老樊家几代人,就没一个像樊二这样健全的,呸!到樊大下一代,呸!就更下贱了,呸!他那个闺女才大多点人儿?我呸!呸!呸!”
陈麻子阴着脸:“屋里头女人淫/荡,可不要遭受天遣?就该把他那大丫头生祭神佛,怎知被他抢先下了手勒死了当!要不是他家老娘和大丫头,神佛也不会降罪这一片儿,我们的小子好端端的哪里会暴病身亡!如今可好了,没了这家祸害,咱们也不用成天里的忧心忡忡,往佛寺道观送那么多的香火钱,才能免灾除厄!也不枉得我们求神告佛的,终于让他们一家遭受天遣。”
“总算是这家灾星被天火烧死了,我也能嫁个如意郎君了吧。”更加雀跃的是陈麻子的女儿。
渠出看这姑娘遗传自她爹那张芝麻大饼脸,连忙挡着眼睛飘走:丫头你还是长长心吧,就这样还想嫁个如意郎君?
不过渠出能肯定的是,听这一家子的话,他们应当不是凶手,顶多也就是在神佛面前诅咒而已,真是可悲的人类,神佛会管你们这等闲事?
而后去了工头王胖子家,这家人压根就没把樊大家的惨案放心上王胖子算这一片的有钱人了,不知何时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被老婆发觉,一家子闹得正欢呢,没时间理会旁人家的事。
到孟罗汉家中,也听见了父子两个把樊大一家四口连番的嘲笑,倒是这家的婆娘心里过意不去,暗中和儿媳议论:“说来都是贫困人户,谁也不比谁高一头,周边的人都欺辱樊家,孩他爹就乐得落井下石,这又是何必呢?我们家那时没做卖包子这营生时,比樊家更穷,就没少受欺辱,更应该体谅他们的不易才是。”
儿媳翻着个白眼:“婆婆可别扫男人家的兴头,虽都是一样的人儿,咱们家可没做过那等丧德败节的事体,若被四邻知道了婆婆对樊家心存同情,指不定就会诽议婆婆也做了那等下流的事呢。”
渠出飘荡了一圈儿,只听闻绝大多数的邻里都是类同的议论,总之没发现哪个特别可疑的。
不过樊大抱怨的话并非杜撰,除了孟罗汉的老婆,没一个同情他们家惨遭横祸的,最可恨的就是他隔壁那家人,居然声称樊大找他借了一笔钱,如今一家死绝了,也不知找谁去讨债,闹着里长应该把樊大家的宅基给他顶债。
渠出听这家人夫妻两
个晚上说私房话,对于卑鄙无耻四字可谓有了崭新的认识
“这等废物早该死了,受天遣的玩意儿,成日里看着那几张胎青脸实在晦气。”
“可不是,咱们家都被他们晦气了三代人了,要不是受他家连累,我至于逢赌必输至今都发不了家?”
“就连咱们家养只鸡,下个蛋个头都不如别家的,都是摊上这种邻居的晦气。”
“说来根本不用编那说法,他们家继续绝了后,宅基就该给咱们作补偿。”
“我就说不用再烧了鸡圈,你还非要造成点损失。”
“那我也不是为了更有说服力么?咱们家有点损失,里长才没话讲。”
“说来你那天当真看到了他们家怎么烧起来的?”
“怎么没看到,火是从屋子里着的,他们家门还敞着,火光烟气直往外透,那时房顶还没烧穿,我瞅着风向不是往我们这边儿,不至于受到连累,但也一直盯着的,见他们一家不可能再有活口了,连忙才去通知的甲首。”
“屋门开着,怎么就没活口跑出来呢?”
“谁知道,活该他们当死的。”
春归当然没有错过这些交谈中的疑点,她撞着枕头沉闷了一阵儿,才翻身坐起来。
“樊大说了谎,他家的门根本没有从外头反锁。”
渠出颔首:“但如果是这样,他们一家应该还有逃生的机会。”
“但他们一家四口被烧死在屋子里却是事实。”
“樊大为何要说谎呢?”
春归梳理了一下头绪:“樊二是谁?”
“就我窥探得知,应当是樊大的弟弟,但七、八岁上下就不知去向了,听说是被人牙子给拐卖了。”
“这些邻人确有可恨之处,但似乎并不是纵火的凶手。”春归都忍不住想去揪自己的头发了:“可你说樊大这样一人儿?谁会对他产生杀意?图的是什么?总不能因为怀疑他老娘和闺女有辱妇节,就把人家一家四口人全都烧死吧?陈麻子虽说确信他的儿子是受到了樊家连累,但听他那话,也的确不像凶手。”
渠出摊摊手,表示这回连她也完全抓瞎,不过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道:“无论凶手是谁,可以肯定的是樊大的妄执不仅仅是针对凶手,他针对的是这一群践踏欺辱他的人,大奶奶的任务可不是揪出真凶,而是消解樊大的妄执。”
“我总不能让这么多人都去死吧?!”春归又一头扎进了枕头里,有气无力说道:“不行了不行了,这回个案太棘手,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你,知会玉阳真君一声儿,我是无能为力了,让他另请贤能为好。”
眼看着大奶奶竟然有摞挑子的想法,渠出先就急了:“你先别这么快灰心,万一樊大只是一时的气话呢?毕竟他这辈子实在憋屈得很了,一口气没地出,误解了怨气就是妄执。这样,我还是先替你去柴胡铺盯着吧……对了,那个里长,按理一家几口被这么活活烧死了,谁也不会想当然的就定为意外,总该上报官衙先请仵作去验看才合乎律则,指不定他就是受了凶手的贿赂收买才枉法包庇
,我就去赶去盯梢他,看能不能窥闻见蛛丝马迹。”
说完话赶忙的飘走了,前所未有的积极。
看来嚷嚷着威胁罢工还是有点作用的,春归把脸埋着枕头里提起嘴角笑得十分奸诈。
好半晌,她才坐起来活像入定一般盘着膝盖,强行梳理着这一灭门惨案的头绪。
被樊大指控的那些嫌犯,其实无一具备杀意动机。
虽然说他们对樊大一家鄙夷乃至憎恶,一直践踏欺辱着樊家人,但这些鄙夷和憎恶其实都不足以积累成为杀意。
看上去最具备动机的是陈麻子,如果他坚信儿子的夭折是因为樊家不祥才被天谴殃及。但如果他真坚执这一想法,当儿子过世时更可能冲动之下行为这样的罪恶,不至于数载之后才被触发杀意,且最近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生触发这等恶行的劫祸。
陈麻子的厌恨,更像是迁怒。
世上确有那么一些人,当劫难临头遭遇横祸,或者是因为悲痛无法排遣,或者是因为固有的成见,自然而然的迁怒旁人。他们总会忽视自己的过错,比如陈麻子,他不会去反思儿子的病症是否早有显征,是不是他们当父母的照顾不当疏忽大意,没有及时的请医延治,才导致病症恶化药石无医。他们下意识的认为自己不应当承担任何过错,所以他们的悲愤便发泄在了樊家几口人身上。
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不祥激怒神灵,才导致了柴胡铺所有的灾难祸患。
横竖樊大不会辩驳,不会反抗,而所有的人都会相信这个说法,因为一切的悲怨日后都能从樊家得以宣泄,他们都可以靠着践踏旁人,让自己的痛苦得以平息。
但其实谁都清楚的,什么天谴神怒,什么诅咒不祥,无非就是众人可是理直气壮欺压弱者的幌子。
他们并不相信柴胡铺没有了樊家几口人,就会从此太平,人人得以万寿无疆,人人能享荣华富贵,反而如果没有了樊家,今后谁作替罪羊?谁还能为他们的不幸他们的愤怒担当罪责?!
他们无疑具有人性卑劣的一面,但他们不像是暴戾毒辣的凶手。
那么杀害樊大一家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会去杀害这么一家懦弱的,可以说生活在繁华京都最底层,最卑微,最艰辛,最不起眼的几口人。
其实仅凭那个想要侵吞樊家宅基的邻里的证辞,春归现在还并不能断定樊大说谎。
那邻人有可能是胡说八道,以便落实天谴的传言,有可能是看错了,他也许是看见了门缝里透出的浓烟和火光,便坚信当时门是敞开着。
毕竟是失火走水,邻人也会担心牵连自家,他那时不可能不紧张,且有的人往往会笃定自己的想法印象,说话作证并不以眼见为实。
樊大说没说谎先不考虑,但春归笃定的是樊大对她隐瞒了一件事。
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因为脸上没有胎青,身体看上去更加健全,所以被几乎四邻五舍坚信是奸生子的弟弟樊二。
樊二从来没有出现在樊大的讲述中,单凭樊大的讲述,这个弟弟像是从不存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