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复十一年二月,经朝会公议,太孙秦裕被废储位。
圣旨宣布,一切其实已经尘埃落定。
沈皇后闻听噩耗,空洞着泪目颓丧坐地,她原本只有几根银丝,可一夜之间竟然满头霜白,坤仁宫的一应宫人尽觉惊恸,但多少劝慰对于皇后而言都有若充耳不闻了。
“赵兰庭一帮乱臣贼子,皇上竟然听信了逆臣之言!”
坤仁宫传出了沈皇后阵阵悲哭。
袁箕一党输了朝会公议至关重要的一仗,眼见着弄权摄政的大好希望落空,又惊觉经此一战似乎更加输了皇帝的君心圣宠,损失可谓惨重,不需要别的什么人游说,袁箕已经意识到他要保住朝堂地位不被动摇,至少不能再输了立储一战。
“许晋与赵兰庭必定主辅周王,且周王还有宁国公府、晋国公府助势,而今可谓炙手可热,咱们可不能再吊以轻心了,日后周王克承大统,朝堂之上可再无咱们立锥之地!”邬至密经过一阵气急败坏的踱步徘徊,终于站定在袁箕面前,他和袁箕乃同科进士,又为乡党,经过这么多年的起落浮沉,利益早就形成捆绑,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他又与袁箕存在本质的区别,袁箕有世族的根基,他却是出身寒门,他有今天比袁箕付出的努力更多百倍,倘若到头来灰溜溜的让交权位,一生拼搏都无异于付诸东流。
必须择主而辅了,中立就有如退出权利场,且以他的根基再也没有重登巅峰的一日。
“择主而辅,关键是择谁而辅?”袁箕微眯眼角,目中精光徘转。
“皇上决意废储,就是彻底打消了将军政大权分化于宗亲、重臣,是欲立长君一统大权,故太子之下,齐王为长,且齐王母族万门又自来友交袁公。”邬至密提出己见。
“魏国公辅从于秦王,唯秦王方与周王具备一争储位的实力。”袁箕颇有些迟疑。
“魏国公未必辅从秦王!”邬至密压低了声嗓:“秦王虽名记贵妃所出,然贵妃苛难秦王乃众所周知,魏国公虽说看似辅从秦王,然其怂恿秦王率先谏言废储怎不担心秦王触怒皇上?这又岂合辅从谋臣之智慎?魏国公分明乃声东击西,想法仍是外戚掌权,但我等朝臣与外戚的立场从来相异,皇上若已弃绝辅政的主张,我等也再不能坚持了。”
朝臣比外戚,更应明白“不可为”时就该当即立断退步抽身。
袁箕到这时仍然忍不住跌足惋惜:“轩翥堂非外戚,理当趋从朝臣之大势,这回赵兰庭力主废储着实愚蠢!”
而在已经被摘了安陆侯府牌匾,夺回丹书铁券的江家,家主江琛听闻太孙被废的消息却是面沉如水:“我苦心筹划多年,想不到却被赵兰庭这垂髫小儿
捡了便宜,他踩在我江家的肩膀上击溃后族,倒是替周王排除了障碍!”
江家诸子无一不铁青面孔,尤其长子江鸣厚,额角青筋都暴突出来,一拳头擂在角案上:“也怪咱们没有一早看穿赵兰庭的图谋,他根本早有废储之谋,咱们与后族蚌鹤相争,倒让他坐享渔翁之利。”
“说他早有图谋倒也未必。”江琛掀起眼睑来看了一眼儿子们:“我们低估的人是顾氏。”
“不过一介女流……”江六嗫嚅了半句,就被江琛一个白眼甩来把后半句给吓回了嗓子里。
“不要小看了女流之辈,姐姐之所以能入宫,靠的就是姑母和的发妻龚氏,而我们江家位登巅峰的基础,靠的也是姐姐入宫之后诞育有十皇子。”江琛对自己最小的一个庶子俨然毫无器重,继续总结着这场惨败的教训:“顾氏起初只能倚仗皇后,不过她并不甘心只为一枚被皇后玩弄股掌的棋子,她处心积虑取悦圣德太后,攀交晋国公府,成了晋国公府易氏的义女,周王妃的义姐,她有了别的倚仗,为了真真正正在太师府立足,她调转矛头反戈一击。”
“父亲认为赵兰庭是受了顾氏的唆使?”江鸣厚道。
“赵谦这只老狐狸,得他看中能够承祧祖业的长孙,又怎能是色令智昏的货色?我现在算是彻底品过味来赵兰庭为何舍晋国公府由得小沈氏干预他的婚事了,那时皇上还没有废储的想法,他疏远我江家是在向皇上示诚,待娶了顾氏,眼看着顾氏一介孤女竟深富智计,反而把沈皇后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便趁势而为……不管皇上是否废储,有顾氏居中斡旋,轩翥堂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我们难道就由得一介竖子算计?”江鸣厚额角的青筋越发暴突。
“害死妹妹的人,我怎能轻易放过。”江琛冷笑:“我必让赵兰庭、顾氏血债血偿。”
“可如今连十殿下都被记名为和嫔所出……”
“论是玉牒如何记载,谁也不能抹煞十殿下的身体里流着江家人的血液!”多年欲望已经成为执念,江琛坚信的是一息尚存便还有转机,幼年时他经历过比此时艰难百倍的境遇,正是执念让他从来不在绝境中沉沦,而今的挫折又怎能让他畏步不前?他绝对不会认输:“阿薇殁损,江家还在,而新的一场战争也即随着储位悬空开始,十殿下还在,我们就仍然没有退出战局。”
“那我们应当如何与十殿下维持亲近?”江家的儿子们完全看不清前路何方,事实上直至如今他们还在担心弘复帝会秋后算账斩草除根。
“而今我们需要的潜蛰,消失在皇上的视线里,谁也不要再和十殿下联络,我们只要和一个人暗中亲近。”
“谁?”
“魏国公。”
“便是江家如日中天时,魏国公都不曾搭理过咱们……”
“但而今情势已经不同了,争储开局,阵营有变,时今是长君与幼君的对决,是朝臣和外戚的激战,国有长君,当赖朝臣,幼帝执政,必赖外戚!魏国公为外戚之首,且在他看来江家已经不成威胁,郑家可以与江家携手,江家也要听从郑家驱使。”
“魏国公辅从的难道不是秦王?”
“从来不是秦王。”江琛自信这回是洞若观火:“我们要先助八皇子、魏国公赢下这场战役!”
“那姑母提议去汾阳寻人的事,亦大无必要了吧?”江六关注的永远是这些细枝末节。
但江琛这回回应了他:“为何没有必要?姑母的确不能逼着赵兰庭休妻,但却能坐实赵兰庭忤逆不孝的罪名,别看此时舆论仿佛不伤赵兰庭与顾氏毫发,他们还是太嫩了,他们还没有领教世人趋利避害的厉害,待得他们势颓时,待得他们失信于帝君,从前的流言蜚语就能成为一箭封喉的锐器,他们终有一日会为篾视俗规付出代价。”
这一天的魏国公府,在傍晚时分,迎来乔装登门的访客,承恩伯洛崆。
“贤侄勿怪,老夫着实忍不住要与贤侄共庆太孙被废如此大快人心的好事!贤侄放心,老夫担保已经摆脱了耳目,无人能够察知老夫暗渡陈仓来了国公府。”洛崆意气风发,喜形于色。
郑秀微微一笑,冲洛崆举起酒杯。
深宫里庄嫔也是立即赶去永宁宫献殷勤,郑贵妃却有气无力横在软榻上,似乎宿醉刚醒,美目尚带惺忪,她听庄嫔那些谄媚感激的话,却极不耐烦的把一空盏往庄嫔身上一扔:“别跟本宫说这些,本宫哪管们的成王败寇,本宫的儿子没了,只望着们都能感受本宫的丧子之痛,就连生的那个小崽子,本宫也巴不得他不得好死。”
“娘娘!”大惊失色的庄嫔再也忍不住像看疯癫的目光直盯贵妃。
秦王府里秦王妃很是忧心忡忡。
“父皇对皇长孙是寄于厚望,而今却因皇长孙所犯罪恶决意废储,父皇心中必定哀痛难过,殿下还当安慰父皇,也莫再逼着父皇重惩皇长孙了,殿下应当多多体谅父皇对待皇长孙的祖孙之情。”
秦王微笑:“王妃说得很是。”
而后他便去了姜才人的居院,姜才人已经备好一桌酒宴,举杯,笑祝:“殿下多年心愿达成,今日值得一醉。”
“还不到开怀畅饮的时候。”秦王却接过了酒杯。
他们都没察觉屋子里那看不见的男子,笔直站立着,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眸,认真察量姜才人的言行举止。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