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起刀落飞身去,烈酒犹温血未凉
赶了两天路,旧青衫九人来到虢州城外一山脚下。虢州不属于战乱重地,因此没有大规模兵力驻守,只有少量唐军和叛军分布其中。
傍晚时分,寒刀和夏荷衣看守着马匹和车辆,旧青衫则带着其他人至山顶闲逛。香如是更是洒脱,不知何时弄了一坛酒。
登山遥望,漫山的竹林在落日余晖的掩映下随风起伏,若绿色的海浪一般绵延壮阔,散发出阵阵淡雅清新之香。竹林之中,两条白河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若眷侣般挽手相连,窃窃私语消失在远方。
七人找了块大石头,开始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众人话多了起来。
百里擒王道:“一月不曾饮酒,今天可甚是畅快。四哥,你占位‘天权’,即是文曲星之位。今日何不效仿诗界名流,即兴赋诗一首?”
左风云刚咽下一口酒,听闻此言,差点将酒吐了出来,急忙说道:“六弟莫要取笑,我只是碰巧占了天权星之位而已,实在担不起‘文曲’之名……”
旧青衫道:“喝酒是为助兴!酒先有了,“兴致”却没有,这怎么行呢?四弟,要么你赋诗一首,要么你和六弟比试一场!你自己选!”
“好啊!大哥提议更好!”水无常猛然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四弟迅疾灵动,若紫电狂龙;而六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似黑风怒虎。龙虎相争,定赏心悦目!”
“快,赶紧比试!”其他人纷纷起哄。
“好!”左风云说罢,喝了一口酒,兴冲冲地说道:“既如此,那我就随了大家的意!且听我赋诗一首!”
“咦……”众人难免失落,忍不住嫌弃。
“咳咳……”左风云未理会众人,干咳了几声,两手背在身后,道:“雷云遮月风摇城,残尸渐冷血未停。英雄如雨溅沙场,丰碑能留几姓名?”
左风云此诗,既是感慨战乱的残酷,又惋惜哥舒翰晚节不保。若哥舒翰被俘后能视死如归,何至于被非议?更令人唏嘘的时,即便哥舒翰变节,也未能摆脱被杀的命运。
左风云此诗,深深刺痛了众人的心,勾起了那些悲伤往事。旧青衫道:“人生不过芥草,野火燎原时方知何等渺小。失去又得到,得到又失去,随春秋折返往复最终却悲多喜少。说什么步步登高,奢望什么天荒地老,不过是自欺欺人凭添烦恼。到头来,唯道一句:浮云缥缈,夕阳甚好。”
旧青衫性情之言,将山顶的氛围又压低了不少。梅蝉衣起身说道:“如此大好美景,怎么会勾起此等心绪?男儿当刚勇向上,不可悲观叹气!”说罢,吟诗一首:“犹记李广戍边关,一箭三尸敌胆寒。犹记武悼灭胡蛮,血河饮马若等闲。江山每逢滔天难,总有英雄挽狂澜。封狼居胥今犹在,愿与家国互成全。”
“嗯!”百里擒王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为国尽忠,进而功成名就,个人与家国相互成全,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是啊!”梅蝉衣点了点头,道:“国家是不会忘记肱股之臣的,历史终将会给所有人一个公道。而这个公道,或许是在百年之后,或许是在三五年之后。”
“呵呵!”香如是轻轻摇了摇铁扇,道:“九妹说的固然不错。但男儿当以救国济民为初衷,而不应掺杂私欲。‘纵有百亩肥沃田,不过一日饮三餐。纵有琼楼千万间,终将委身九尺棺。乱世之中若苟全,恻隐之心何坦然?且抛功名于身后,奋求国泰与民安。’飞将军李广也好,武悼天王冉闵也罢,亦或是封狼居胥霍去病,征战的初衷都是保族卫国,而不是封官拜爵。功成名就也罢,继续默默无闻也罢,无须强求,问心无愧就好。”
“八哥高风亮节,着实令小妹佩服!”梅蝉衣说罢,狠狠白了香如是一眼。梅蝉衣是赞同香如是所言的,但她作诗却有自己的目的:九人之中,大多数对朝廷冤杀重臣颇有微词。若不多加暗示引导,恐怕其他人会再次信心动摇。
“说得甚好……”一丝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嗯……”七人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武艺高强,却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人。
“什么人?”左风云率先反应,拔出横刀奔向声音方向。
只见附近杂草之中,歪歪扭扭躺着一个枯瘦的老者。
左风云见老者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料想是逃难之人,道:“老人家,你没事吧?你是何人?为何至此?”
此时,旧青衫率其他五人也赶了过来。
老者抓住旁边草木,艰难地坐了起来,道:“诸位侠士莫慌,我不过是乡野村民。只因饥渴难耐,故而晕了许久,并不是刻意偷听……”
众人听罢,方松了一口气。老者此时气若游丝,若一动不动躺在暗处,着实很难发觉。
“唉……”旧青衫叹了一口气,急忙吩咐众人:“快,快扶老人家起来。”
在左风云和水无常搀扶下,老者跌跌撞撞来到酒桌前。夏蕙带给了老者一些干粮,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者来不及感谢,狼吞虎咽一番后,面色稍微好了些。他起身拱手,道:“老夫鲁莽,打扰各位雅兴了……”
“老人家,不可行此大礼。”夏蕙带急忙将老人扶住,道:“老人家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
“呵呵……”老者感激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道:“我逃难至此,欲去华州。”
“晚辈见老人家面色不好,不知老人家是否染疾?我略懂医术,或许可以医治一二。”
“呵呵,无妨,只是连日赶路有些劳累而已。”老者说罢,道:“诸位所创诗律,颇有韵味。不知诸位是何来历?”
旧青衫道:“我们只是普通商人,小时候读过几本书罢了。听老人家言语,应是懂诗律之人,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老者抿了一口酒,负手俯视远方,道:“指教不敢当。诗律本无规则,皆是由心而发,因境而生。百人凭栏远望,百种心绪惆怅。或曰:多难江山几兴亡,光复之路甚悲凉;或曰:执手相依入春房,浓情之人盼夜长;或曰:信手可摘北天狼,犹记年少曾轻狂;或曰:徜徉竹海觅酒巷,桃源无须再思量。诗律首重意境,讲究情真意切有感而发。当然,若有韵律点饰却不失意境本色,会添色不少。”
百里擒王听罢,不由地赞叹连连:“老人家如此高才,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老者摆了摆手,道:“国破家亡之时,苟且之人不配有姓名。不提也罢!”
“呵呵,借老人家韵律,我且赋诗一首,请指教。”水无常笑嘻嘻向前,吟诗一首:“两岸猿猴诉衷肠,惺惺相惜互封王。谈笑风生天下事,只字不敢提平阳。”
“呵呵,不错!”老者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道:“此诗点睛在于‘平阳’二字,可否细说一番?”
水无常道:“平阳者,一马平川之地也,无陡壁苍松,更无皓月高峰。虎初入平阳,不习水土,故谨小慎微。家犬不识虎,见其唯诺,以为可欺,遂斗胆向前。然虎落平阳终是虎,王者天生有王骨。虎烦之,盛怒勃发,虎掌裂风而下,群犬溃散如洪流。见虎不屑追究,群犬以为得势,若流蝇来回折返。虎不堪其扰,躲避为上。世人受惑,皆曰:‘头戴王字亦受欺,浑水泥鳅可夺嫡’。这好比郭子仪元帅,虽文武双全,却被排挤至角落,受尽冷落和嘲讽。也好比那些诗律信手拈来者,一生才华无处绽放,只落得寂寂无名!而那些所谓‘名家神将’,则只会互捧臭脚,全然没半分能耐,却身居高位哗众取宠,着实可悲!可叹!老人家此等才学,绝不输太白等大家。只可惜天道无眼,埋没了您老人家啊。”
老者轻轻摆了摆手,道:“后生过誉了,我岂敢与太白先生争锋?太白先生和郭子仪元帅确实屈才了。”
“呵呵。”香如是脸上露出一丝不屑,道:“太白之才华,其实只限于诗律而已。他空有接济天下之志,却无治国统军之能。至于郭元帅嘛,倒可以抱怨怀才不遇。”
夏蕙带似有不解,道:“听闻太白先生文采卓然,且剑艺卓绝。他不能施展抱负,难道不是怀才不遇吗?”
香如是道:“太白先生诗律确实冠绝天下,无人能及。正因为他的诗律冠绝天下,所以其他的事情被夸大了。五姐,你可听闻太白先生有过论剑江湖之事?可曾听闻太白先生有何治国谋略?”
“这……”夏蕙带一时语塞。
“不可如此说。”老者似有愠色,道:“太白先生高风,诸位不可妄加评论。老夫赶路心切,就先行一步了。”说罢,起身便走。
“老人家,你且留步……”夏蕙带急忙起身,欲挽留老者。
旧青衫拉住夏蕙带,欲言又止一番后,道:“……五妹,给他一些干粮。喝酒体臭,与我们不利……剩余的酒也给他吧。”
“可是,这荒郊野外的,他又独自一人……”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哦……”夏蕙带低低应了一声,将酒和一些干粮给了老者,又给他折了一根拐杖。
“多谢诸位慷慨相助!”老者朝众人逐一拱手,然后背着包裹走下山去。
望着老者蹒跚的背影,众人心中甚不是滋味。但大厦将倾,又有谁能得到幸免呢?又谁可以独避桃源呢?
曾经的繁华江山,是何时开始褪去光芒的呢?又会在何时再现荣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