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景然堂,照先前那般点齐了丫鬟、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碧云馆去。
这些丫鬟、婆子都知道跟着五姑娘做事有赏钱拿,哪一个不积极?这会子都面上带笑,脚步都轻了五分。
绿澜瞧见一大群人泱泱地往碧云馆来,还以为有什么事儿。等一听姑娘说带人收拾九姑娘的东西送回听涛轩,还没等来得及高兴,就听她家姑娘道,“先别着急忙,等散了赏钱再动也不迟。只有一遭,在我这里领了赏钱,等会儿去了听涛轩可别张嘴讨赏。若是让我知道了,即刻回了太太发落去。”亦安的话听起来不重,可实实在在敲在了众人心尖上。
婆子们诌笑道,“姑娘这般恩典,许我们先拿赏钱再做事,若谁不体上情,真是天也容不下了!”一众丫鬟、婆子连声应是。其实这些人也知道,就算她们用心去听涛轩办了差事,那位也不见得会发赏钱下来。原就是抠搜的主儿,还能指望那位转了性子不成?
只是眼下都没提这茬儿,有赏钱拿怎么都是好的。若是姑娘不开口,难道她们还能强要不成?在主子面前耍性儿,仔细吃一顿好板子!
一旁的赵妈妈心里划过许多念头,她是知道江姨娘性子的。她这样的贴身奶娘还强些,旁的丫鬟想从姨娘手里领半个子儿的赏钱,那得是救过姨娘的命!
绿澜听着心里就白了脸,合着赏钱还要从她们碧云馆放?!这是怎么说的?该讨着的命!不过所幸把九姑娘送回去了,不然还有得抛费呢。咬着牙去开了铜钱匣子,这会儿就算没有也得拿着银子去账房兑,不能让这群人看轻了姑娘!
咬着牙笑着把赏钱发下去,绿澜刚捧着铜钱匣子回身,还没进到内室,就看到让她心碎的一幕。
姑娘正往匣子里放东西,明显是让赵妈妈带回去给九姑娘的。
绿澜睁大着眼就瞧见她们姑娘,一件件往匣子里放东西!
先前做的珍珠结,珍珠手钏,今天带过去玩儿的宝石坠子不消说,这会子一定在九姑娘手里。为什么?因为匣子里面没有!绿澜后槽牙紧紧咬着,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束缚着,说不得就要冲过去抱着匣子不让带走了,那太给姑娘丢脸!
就连那个匣子也是乌木填漆的,绿澜瞧见直犯心口疼。
姑娘的脸面是一切,绿澜不知道赵妈妈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此刻也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亦安面前。她只是个奶娘,五姑娘要给九姑娘东西,她还能替九姑娘拒了不成?那就是僭越了。
一件件东西往匣子里放,绿澜不忍看,早就坐在一旁揉胸口去了。因是背对着亦安,所以亦安并不知道这一茬儿。
半个巴掌大的小靶儿镜,这是姑娘小时候玩过的……绿漪心里暗自计较。一个做得十分精细的竹雕拨浪鼓,上面缀着四条细碎的宝石流苏,这还是姑娘让她串起来的。摇起来沙沙响,九姑娘一听见这声音能乐半刻钟。
一套金绞丝的九连环,一把银嵌宝石长命锁,一个玉雕的马儿,都是姑娘小时候太太赏的。绿漪虽是后来进的碧云馆,但这些东西的来历格外清楚。
亦安六七岁时对陆氏还不太熟,陆氏又要照管亦真、亦宁,难免有看不全的时候,便在这些上额外多给了亦安。
现在亦安又拿出来给亦顺,也算是姐妹间的传承。
东西堆满了匣子,亦安合上匣子后把它交给赵妈妈,“赵妈妈在碧云馆这些日子,是个信得过的人。这些东西我就不另外造册子,你只管带回去给九妹妹便是。我也不派人跟着你,你带着这份册子和这些人去吧。把九妹妹照顾好,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绿澜,放赏。”最后一声格外重些,绿澜本来在听见姑娘说不造册子、不派人跟着的时候就已经跳了起来,这会子听见放赏,只得先去取来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二两银子。绿澜把荷包递给赵妈妈,又对亦安说道。
“姑娘还是让我跟着去一趟吧,左右这些东西还是咱们造的册,当面清点交割完了,也好省些是非。”绿澜这话一点没留口,直说生怕江姨娘要挑事。
绿澜在这些人面前开了口,亦安便顺着她说,并不驳她的话,“这样也好,那你就跟着去一趟吧。”绿澜便拿起那份当初东西挪来时造的册子,并把匣子从赵妈妈怀里抽出来,“这个还是我抱着,妈妈去点下九姑娘的东西,可别少了什么。”绿澜话里带刺儿,赵妈妈忙陪笑。
“什么东西都不少,姑娘真细心,不愧是五姑娘带出来的。”赵妈妈赞了五姑娘,绿澜面色这才好些。
丫鬟、婆子已经把亦顺的东西装好箱笼,绿澜查点过后,带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去往听涛轩。
而听涛轩这会儿也不太平,江姨娘急着抱亦顺回来,并未在意女儿身上的东西。等人一回听涛轩才发现,女儿身上皆换过一层新的,衣裳花色靓丽,缎子摸着很丝滑。
亦顺手上还握着那个宝石坠子,瞧着江姨娘直笑。
江姨娘原本也是笑的,许久不见女儿,哪连里有不想的?谁知道亦顺笑着笑着就开口,“姐姐!姐姐抱!”手上还摇着那条宝石坠子,江姨娘霎时脸上就没了血色。一把将那宝石坠子从亦顺手里拽出来就要丢在地上,那丫头果然把她女儿养得和自己不亲近了!
只是看到坠子上指甲盖大小的红宝,江姨娘又有些舍不得,留着给顺姐儿玩也是好的,一时气愤亦安带坏她女儿,一时又舍不得这样的好东西。
亦顺兴许是被江姨娘吓住了,立时便没了笑声,这会儿又见手里的闪亮坠子不见了,扁扁嘴儿就要哭。
微雨就劝道,“姨娘何苦为这个和姑娘置气?姑娘这时候还不大记事,等姨娘带个把月就能回转过来,何苦摔那宝贝。”微雨也看出来五姑娘给九姑娘全身上下都换了新的,还添了许多饰物。姨娘实不该朝着五姑娘发脾气,没这个道理啊。
江姨娘回转过来,便轻轻把坠子又放回到亦顺手里,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脸。“是姨娘不好,这些天没能去看你,别怪姨娘啊。”江姨娘就是再大胆,也不敢教女儿喊自己娘,那是给自家找晦气。
亦顺手上握着坠子,不一会儿就笑起来,嘴里还是喊着“姐姐”,每喊一次江姨娘面色就白上一分。
等绿澜捧着匣子过来,还以为江姨娘抄书太多着凉了。
“给姑娘请安,给姨娘请安,我们姑娘让我来给九姑娘送东西。”给九姑娘行了礼,又对江姨娘行了礼,绿澜这才把匣子打开放在桌上。
赵妈妈跟着进来,一声没吭。
“什么东西还巴巴……”江姨娘话还没说完,目光向匣子里随意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旋即回过神来,对绿澜干巴巴道,语气也和软了,“五姑娘有心了,替我回去谢一声。”原本还想着要不要给赏钱,一见绿澜身后那么多丫鬟、婆子,江姨娘硬生生忍住了,这么多人得放多少赏钱?只看着绿澜带这些人离开。
赵妈妈在旁也不敢劝,她是因为九姑娘的缘故能得几分看重,可九姑娘又不会只用自己一个奶娘。若她哪里招了姨娘忌讳,被换出去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因此她只能当作没看见,没听见,少惹些是非。
绿澜前脚刚离开碧云馆没多久,厨房的曹婆子就亲自带着两个小丫头抬着食盒过来了。
“给姑娘赔个不是,那凤尾虾今日午膳时熬汤用得多了些,这会子只得凑半个碟子出来,不是咱们有意怠慢,等明儿鲜虾进来,我再给姑娘另做。”曹妈妈擦着汗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
亦安想起午膳里那道芙蓉虾羹,心里明白。恐怕是午膳用多了虾的份例,太太吩咐的这道凤尾虾又是额外的菜,厨房确实有些不凑手,并不是故意为难。
曹婆子心里也直打鼓,她虽然跟了夫人有八年的功夫,却不是从小跟过来的陪房,而是来江南后采买的。因造得一手好汤水,这才在大厨房里有一席之地。
这些年她明眼看着,夫人只怕待五姑娘是有些不同的。因此蔷薇过来传话时,她就想亲自过来解释一番,可别让姑娘以为她不精心伺候,回头再向夫人撒个娇,略提提,自己可就遭老罪了。
亦安哪儿能看不出来曹妈妈的紧张,她立刻笑道,“妈妈的手艺真不错,瞧这鲈鱼绣球做得,看着就可口。”曹婆子因担心姑娘不满意,这鲈鱼绣球特意费了功夫,用香菇丝、胡萝卜丝、笋丝和嫩藕丝汆成了四色丸子,是很见功夫的一道菜。夸过这一句后,亦安顺势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还值当妈妈亲自过来说不成?”
曹婆子放下心来,姑娘看起来没有怪罪的意思,她这心里顿时就放下了。
亦安轻笑道,“妈妈的手艺我很喜欢,绿漪,取五百钱来给曹妈妈。”曹婆子是专门给陆氏做菜的,像今日这般精心做的菜,也确实值得给赏钱。绿漪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赏钱放得心甘情愿。
“妈妈拿着买点心吃。”亦安道。曹婆子搓了搓手,不敢接却又看着那一串儿铜钱晃了神。她虽然管着一部分大厨房,油水颇丰。可这样的赏钱顶半个月份例,怎么能不动心?
绿漪见状直接把这串铜钱塞到曹妈妈怀里,这下倒是不接也得接了。“瞧您老都热成什么样儿了,我去倒碗酸梅饮子给您老解解渴。”碧云馆里虽然没有冰块的份例,但解暑的饮子却是常备着的。
曹婆子直冲着亦安笑,怀里紧紧抱着铜钱。
亦安看了一眼两个还没有留头的小丫头,以及她们旁边半人高的食盒后,对石斛道,“给这两个小丫头各取二十钱买糕吃,再给她们装一袋果子。”这话有些前后矛盾,不过石斛应声去取了四十枚铜子儿,又装了一袋面果子,递给两个小丫头。
两个小丫头接过果子和赏钱,冲着亦安谢道,“谢姑娘赏!”声音清脆,带着年幼的欢欣。
亦安也笑笑,等三人喝完酸梅饮子后,就让她们回去了。
等曹婆子带着两个小丫头走后,绿漪才道,“姑娘这般好性儿,也忒为这些小丫头打算了。”若是赏钱给多了,只怕这些“干娘”要再捞一层油水。先是给老的放了赏,小的又只得了二十钱,自然老的就看不上这几文钱了。犯不上为这个开罪姑娘,再闹出来,脸上都不好看。
回去的路上,两个小丫头抬着食盒一路傻乐,五姑娘赏的面果子滋味好,又给了二十个大钱,自家买花戴还是带回家添个进项,都是好的。
曹婆子怀里抱着五百钱,看着俩小丫头也笑道,“五姑娘好性儿,也不计较,白便宜你们了。”也没按例抽成。原以为要吃点排头,特意没带了自家孙女来,这下可不是亏了,这么好的面果子……
小丫头自来伶俐,忙道,“我们带面果子回去和桑桑姐一道吃!”桑桑就是曹婆子的孙女儿。曹婆子这回不从她们的赏钱里抽成,俩小丫头大喜过望,一点面果子又算什么。桑桑这会儿早就吃过拌着鲈鱼肉汁的粳米饭,又能吃几个面果子去。两个小丫头相视一笑,肚子响了也不在乎。
曹婆子面上带笑,伸出手点点两个小丫头额间,“贫嘴贫舌,仔细别掉了。”到底心里欢喜,决定给孙女儿买朵绢花戴,剩下的自家打酒吃。
一老两小顺着日头走向厨房,背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绿澜这厢一回来,就对亦安道,“姑娘白饶出东西了!那边连个好脸子险些都没给我!”岂止好脸子,就连块糕都没赏下来。
亦安笑道,“什么人能把我们绿澜气成这幅模样?那边儿?九妹妹还是孩子,怎么可能给你脸色瞧?”
绿澜气闷,姑娘又装傻,“还不是江姨娘,我一过去就冷着个脸,还想说风凉话。结果我一开匣子,恨不得眼珠子盯在上面。姑娘对九姑娘的真心,我看啊,算是白费。”
亦安不由正色道,“江姨娘是江姨娘,九妹妹是九妹妹,怎可混为一谈?”她从来没有因为江姨娘的缘故对亦顺有什么成见。
江姨娘虽然眼浅,但又没什么坏心思。亦或者说在她眼里几个姨娘和庶女都不值一提,只有景然堂值得她认真对待。
亦安也不是一味对谁都好,一味和善也管不好院子。为何曹妈妈赔了小心来说话,因为她知道五姑娘不是个好糊弄的。
亦顺不过三岁大的孩子,又不闹人,平日里说笑逗趣,况且这些东西又是太太赏的,就算给了九妹妹,亦安那里还有一大箱子。
“太太一贯喜欢我们姊妹和睦,九妹妹又年幼,兹当是为了她,我也不会和江姨娘计较。”况且江姨娘也没有犯过亦安的忌讳,不然让她抄书的机会可多着呢。
“行了,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看在这蝶子凤尾虾的份儿上,就别生气了。”姑娘们的份例吃不完,按惯例也是赏给身边的大丫鬟。
而亦安又是一贯让丫鬟拿了公筷给自己挟菜,真论起来,这一桌子菜都是干净的。
巧的是今日的菜量多,曹婆子又做得精心,那碟凤尾虾亦安只用了两只,就吃不下了。
见到那半碟凤尾虾,绿澜也没起疑,只当姑娘今天胃口好。姑娘胃口一好,绿澜的火气就下去了。
“为了姑娘,少不得要忍这一回。”绿澜话音刚落,内室里的几个丫鬟俱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