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宣抚?”张浚刚要往轿子里钻的时候,就瞥见徐卫骑着他那匹少见的西域良驹奔至宣抚处置司衙署前。尽管对方按理说也是川陕最高长官之一,但了并不在绵州办公,而且只管军事,因此还是有些意外。
“德远何往?”徐卫打马上前问道。
“有些公事出去一趟,相公是来……见徐判?”张浚猜测着。次相徐绍去世的消息已经到了四川,徐良马上就要启程下江南奔丧。
徐卫默然点点头,跳下马背。张浚叹了一声,宽慰道:“徐太师亮辅良弼,国之柱石,噩耗传出,举国同悲,望宣抚相公节哀。”
徐卫抱拳一礼谢过对方心意,而后问道:“我兄可在衙内?”
张浚点点头,徐卫也不多说,径直往里头走去。得知叔父去世的消息后,徐九并不意外,这几年三叔病情一直不太妙,兄弟几个都有心理准备。只是当真听到噩耗那一刻,还是不免悲伤。
到二堂时,徐良正在向同僚佐官们交割公务,看到堂弟出现,微微点了一下头,对众人嘱咐几句后,走过来轻声道:“换个地。”
两兄弟到了宣抚判官的办公堂里,徐卫走在后头随手掩上门,一回头便见徐良背对着他站在案桌之前,背影让人看着落寞。徐卫上前,本来伸出一支手想拍拍堂兄肩膀,安慰几句,但手到了半路又收回来。
“我和五哥心里都有数,只是没想到……”徐良声音沙哑,甚至有些颤抖。
紫金虎站在他后头,本想说些“节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之类,但觉得这些话太多余,也无助于抚慰堂兄丧父之痛。遂沉默不言,静静地站着。
“年前父亲还写信,说想见见徐勇和我儿子,可我哪脱得开身呐。当时你在前头打仗,我这也一堆的事,只草草回了封信,如今想来,真是不孝……”徐六说着,腔调有些变了。
徐卫一声苦笑:“我更不济,三叔也是年前写信给我,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把回信发出去,叫人好生遗憾。”
徐良转过身来,两眼通红,问道:“你给五哥说了没有?”
“这种事怎能瞒?我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了延安。没奈何,兄弟几个都脱不得身,你权作代表,替我等尽一份孝心吧。”徐卫道。
徐六点点头:“我下午就动身,快的话,看二十天能否赶回行在。老母受此打击,也病倒在cuáng,八妹到底是嫁出去的,我这次回去,可能要和你六嫂多呆一些时日。”
“应该的,此间有王宣抚和张参议等人,你应该不必担心。”徐卫道。
徐六一伸手,两兄弟都坐了下来,徐六沉默片刻,说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商量,上次你到绵州送徐宣抚,也没停留,正好走之前跟你说说。”
“何事?”徐九问道。
徐六好一阵没说话,像是在琢磨,良久道:“你看,现在徐宣抚告老致仕,你和王宣抚同为最高长官。但你因为朝廷有明确态度,不管本司事务。你觉得,王宣抚有可能顶上去么?”
徐卫一时不语,王庶在川陕多年,资历很厚,大家都很敬重他,对方也熟悉地方上的情况,按说顶上去是有可能的。只是,他也六十好几的人了。
“这个真不好说,按理,他顶上去是顺理成章。但他年纪大了,离致仕没几年。这时候顶上去,好像没多大意义。”徐卫说道。宋制,武官员到七十岁,就需要自请致仕,恋位不去者,御史台要加以弹劾,勒令退休。但也有例外,武臣因为其特殊的作用,往往不受此限,很多人都在任上去世。臣里头,个别元老勋贤和受皇帝宠信者,也可以例外。但总的来说,七十致仕制度,臣比武臣执行得严格。
徐良听罢,沉吟道:“是啊,不好说。”
徐九知道堂兄的用意,王庶如果被升任宣抚处置使,毫无疑问,现任宣抚判官的他就极有可能顶宣抚副使的缺。当然也有例外情况,比如朝廷从转运司和提刑司的长官里挑一个出来补这个缺,不过可能性不大。一旦徐六作了宣抚副使,等到过几年王庶致仕,这川陕最高军政长官,水到渠成的就应该是他了。
想到这里,徐卫动了动身子,唤道:“六哥。”
“嗯?”徐六侧过头。
“你打算扎根川陕?”徐九问道。
对于堂弟问这个问题,徐六显得有些敏感:“怎么?不行?”
紫金虎摆摆手:“不是,我是觉得,你不止这一条路。”
徐六不说话,他揣测着堂弟的用意。徐家这个最小的弟弟到陕西已经多年了,他的资历已经足够雄厚,战功更是累累,论名气声望,至少两河、川陕、原没有人不知道他。根据父亲生前的来信,朝把他和折彦质等人并列为宋金事变之后成长起来的军事统帅之一。他现在已经是三镇节度使,又挂宣抚副使头衔,莫非也望着川陕最高军政长官的位置?
思索时,便听堂弟道:“三叔去世,兄长作为我们家这一辈里唯一从的人,你应该走他的路。”
听到这话,徐良心头一跳,这个问题他自己真还想过,只是没料到堂弟也在琢磨。因此试探道:“老九,你说说看,怎么个走法?”
“三叔当年是武阶换的资,兄长是直接走的科举,你***高得多。如果我没记错,你在枢密院干过,又在东京留守司勾当有年,再到陕西从参议到判官,资历已经磨够了,完全符合回京的条件。”
他两兄弟相处这么多年,这些问题已经可以摆在台面上来说,并无顾忌。
“你到底是带兵的,这里面的水深水浅你不晓得。资历够有什么用?我现在是正三品,就算平级调回行朝,估计管干六部,现在宰辅集权,六部尚书都是听吆喝的。能有什么发展?”徐六摇头叹道。他只差没明说,虽然作为臣,没谁不想跟诸葛亮和张良那样,当宰相执政,“亮辅良弼”,但情况这么具休,还不如在陕西更有前途。若能作得宣抚处置使,更有施展的余地。看看徐处仁,当年他可是首相,结果相位上平平无奇,到了西部却建得如此大功,风风光光地告老。
“那你就自己争取,不用等他们安排。”徐卫语出惊人。
“什么意思?”徐六真糊涂了。
“这次回去,官家肯定亲自召见你。你在地方上历练这么多年,朝有哪个宰执大臣比得上?他们不了解局势,只会高来高去。你应该让官家看到你的长处,兄长是xiōng有经纬之人,难道比不过朝堂上那班暮气沉沉的老前辈?”徐九一本正经道。
徐六陷入沉默,不得不得承认,堂弟的话打动了他。如果真能在枢有实质发展,那肯定比在地方上好得多。沉思良久,他突然问道:“老九,如果,如果我作川陕长官,你会支持为兄么?”
当日下午,徐良携妻与子启程赴江南,而徐卫一反常态,没有和从前那样立即启程回陕西,而是留在绵州,和王庶,张浚等人探讨川陕两地今后的走向。王庶是个忠厚长者,没有多心,再加上对方也是宣抚副使,遂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说出来,与徐九交换意见,会谈颇有成效。
三月底,川陕宣抚处置司基本上拿出了战后施政纲领。王庶和徐卫的意见比较统一,都认为应该与民休养。四川多年来压力很大,要停征民夫,使其归耕田亩,战时临时摊派的一些捐税,要马上取消。此外,官府要讲诚信,此前预借了两年民赋,今后两年就不能征收分毫。
至于陕西,恢复生产是最重要的,陕西只要能自给,压力就轻得多。等到延安事毕,就得着手准备让流民回其原籍,重建家园。宣抚处置司要在政策、财力、物力上加以扶持,期待不远的将来,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可以重现辉煌。
这些施政纲领里,很多都是徐卫意见的休现,王庶sī下跟张浚说,我本以为徐子昂只想着打仗,不料他考虑得还比较长远,也切实可行。张浚回答说,他在地方这么多年,见多民生疾苦,自然就懂得,何需书本上学?
三月二十九,徐卫准备回陕西。此前宣抚处置司有官员多次担忧地问他,宣抚相公人在四川,关不会有事吧?他每每笑而不语,那么多大帅大将在前沿,就算有事他们自然该怎么办,何需我事必躬亲?
“相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亲兵在房门外叫道。
“行了,就来。”徐卫系上革带,把弯刀往腰带上一插,从桌上取了幞头,便出了门。驿丞早听说了徐宣抚今日离开,已经在厅等候送行。徐卫大步出去,朗声道:“这些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驿丞迎上前来一礼,笑道:“相公哪里话,求都求不来。”这些馆驿的官员,最怕接待的就是武臣,又尤其是西军将领。这些人多是粗鄙军汉出身,没化没修养,脾气又暴跌,稍微有不周到的地方,轻则辱骂,重则鞭打,飞扬跋扈,令人生畏。碰上徐卫这种,算是幸运了。
“我时常听人说,这各地的馆驿,本来只是公务接待。但一些行商坐贾,只要肯使钱,也能住进来,享受享受官员待遇。我在你这里住半个月,进进出出都是各地官员,没见一个外人……”徐卫道。
“徐宣抚。”一个昨天住进来的新任江油知县走过来给徐卫行礼。
“这是,要去上任?”徐卫笑问道。
“正是,特来与相公辞行。日后相公有空,还望到江油走一遭,下官盼着相公提纲挈领,指点一二才好。”那知县客气道。
“好,去吧。”徐卫点头道。那知县走后,徐卫回过头来“说到哪了?”
“相公说,此处不见一个不相干的人。”驿丞笑道。
“对,你能克尽职守,不寻旁门左道,很不容易。若各地官吏都如你这般,川陕的日子就好过了。”徐卫道。
“相公抬举,其实只要世道太平,日子都好过。”驿丞道。
徐卫因这驿丞平日殷勤,与他闲聊几句,也不在乎是否失了身份。正说着,驿丞的目光突然飘向外头,看几眼,告罪道:“小人失陪一阵。”
徐卫扭头看去,只见一行人陆续步入馆驿正厅,前两个都穿的绿sè官员常服,这是七品以上,五品以下。驿丞迎上前去,对方拿出了行帖证明身份,又说了几句什么。后面三个人,虽然也穿的汉服,但却是左衽。这是汉服大忌,在汉人里只有死者的寿衣才会是左衽,以示yīn阳有别。
因此这三个不是汉人,至少不是南人,可他们好像跟前头两名官员是同路的。这倒让徐卫有些稀奇。只是驿丞亲自接待,他也没工夫问。
“相公,几时走?”亲兵过来请示。
徐卫的目光随着那行人游走,挥手道:“不急,坐坐。”他在厅上坐了一阵,进进出出的官员,但凡认得他的,都行个礼,打个招呼。不认识的也骇了一跳,这哪位长官?没事穿身紫袍在这厅上摆谱呢?
好大一阵,驿丞才从里头出来,看到徐卫还在,快走几步上来,一脸晦气相。
“什么来头?”徐卫呶呶嘴。
“禀相公,杭州行朝来陕西公干的,后头那几个都是金官。”驿丞答道。
“京官?金官?”徐卫没太听明白。
“女真官员,具体来作甚就不清楚。他们问了我宣抚处置司所在,估计要去报备。”驿丞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那你这是……”徐卫伸手上下一比,疑uò道。
“那三个金官架子大得很,对小人的安排不满,非要住……”驿丞说不下去。
“住哪?”徐卫眼睛一眯。
“他们非要住相公所居的那处独院,小人好说歹说,告诉他们级别不够,这就争吵了一回。”驿丞苦着脸道。
去他娘地!时至今日,还有金人敢到川陕之地来撒野?徐卫笑笑,谓随扈道:“东西放回去,不走了。”
徐卫回了院,活动活动筋骨,看几篇书,午刚吃了饭,宣抚处置司就派人来了。说是受杭州行朝之命,宋金官员一道来了川陕,王宣抚正在接见,若徐宣抚未走,就请过去一趟。
宣抚处置司,花厅。
一身紫袍金带,颇显老态的王庶正襟危坐上首,本司参议张浚陪坐在下,在馆驿出现过的那两位绿袍官员也是一丝不苟地端坐左侧,右边三位金国官员则随意得多。其一人正声如洪钟地说道:“因此,请王宣抚尽快安排赴陕,不可误了大事。”
王庶点点头:“这是自然,请诸位暂在馆驿住一晚,明日就安排,如何?”
那剩下的两个金官sī语几句,其一个突然提高声气说了几句什么,估计是女真语,谁也听不懂,另外一个面向王庶道:“恐怕等不得,最好今天就去。你们那位徐虎儿素来不讲道理,只怕……”
张浚脸sè一变,立即打断道:“几位既为使节,当知礼仪!徐宣抚乃地方长官,直呼名讳尚且不敬,如何敢叫浑号!”
三位女真官员显得不屑,那为首的笑道:“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张浚一声冷哼:“改不过来也得改!”
女真使者也变了颜sè,你谁啊?这跟你们王宣抚说话,你叫唤个什么劲?不就叫了个徐虎儿么,又怎样?在大金国里,你们皇帝的名讳咱也随便叫!还真以为在陕西打了几仗,腰板就硬了?徐虎儿有干什么了不起?问问他,记得鄜州之事么?
“王宣抚,此番我三人至川陕,乃为和议而来。不希望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缠,如果贵方遇事都是这种态度,公事怕是不好办。”那为首的金官冷声道。
王庶往外看一眼,不冷不热道:“本官没有意见,你们自己问他。”
众人齐齐侧首,只见一位官人,约莫三十多岁,身长七尺有余,十分tǐng拔。穿南朝级别最高的紫sè公服,腰时系条革带,腰上蹬双皮靴,未蓄胡须,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神sè如常,却是不怒而威!尤其让几名金官注目的,则是他腰上那把佩刀!
佩刀的南朝武臣,他们不是没见过。但这位所佩之刀,则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女真弯刀!仔细一看那刀柄和刀鞘上的装饰,他们赫然发现,这是一柄万夫长以上统兵官的佩刀!此人穿紫sè公服,佩女真弯刀,已经显示出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进了厅,那人向王宣抚一礼,又冲张浚点点头,张浚主动起身,把下首最前的位置让出来给他坐。
三名金官面面相觑,这是谁?听王宣抚方才所言,莫非来者便是……
此时,听厅上王庶介绍道:“此乃三镇节度,武威县公,柱国,川陕宣抚副使,兼陕西制置使,兼秦凤经略安抚使,徐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