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将星陨落
建武八年,五月,丰州。
自鄜延军收复此地之后,徐洪留下了四千步军镇守。他预料到,一旦金军从襄汉战场上回来,必然进攻麟府路,而丰州首当其冲,所以他派自己的得力干将彭杲主持丰州防务。
丰州地小,城也小,但是在麟府路这一地区,受地形的限制,城池都不是内地的模样,叫城堡更合适。丰州城依山而建,虽不广大,但极坚固,这里曾经是宋军对抗夏军和辽军的桥头堡,发生过多次大战。
此时,烈日当头,那城上,士兵们挥汉如雨。因为多次兵祸而崩坏的城墙已经修复,敌台马面上,战棚林立,强弩就掩藏其下。城顶上,多处都预备着撞杆,这是为了防止敌军鹅车登城所用。最紧要的,便是城墙内部根下,一座座威远砲静静地蹲着。这些器械都是就地取材打造的,为此徐大帅还从延安府调来了工匠。
“哎哟,娘的,歇口气。”一名赤着膀子的军汉放下撞杆之后,一屁股坐在箭捆上。旁边一少年,至多也就十六七岁,赶紧递上水袋。看他畏惧的模样,对方应该是名军官。他一停,身边四五个士卒也都坐了下来。天气太热,他们都拿着范阳帽扇风。
“什将哥哥,这早也备战,晚也备战,备到几时是个头?我怎么记得从咱们进丰州城开始,就没有消停过?”一三十多岁,身躯都晒得黝黑的汉子问道。
那喝水的什将交水袋递给旁边的同袍,抹把汗道:“谁知道呢,反正这是彭统制的意思,统制官人又是奉了徐大帅的军令,而徐大帅呢,又是遵从太尉的钧旨,咱们只管干,别多问。”
“听说从这里往上走,不到两日路程,就是金国地界?”又有士卒问道。
“好像是,我记得好像是宁边州吧?昔年我在河东时,替大军运送补给,到过边境。”那什将回答道。
“那按说咱们都到女真人家门口了,怎么几个月不见动静?”那士卒又问道。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打麟府的时候,金军正在襄汉呢,哪顾得这里?不过,估计也回来了,你没发现么,这几日统制官人催得特别急。”什将笑道。
此时,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军汉突然叹道:“离此不远,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河东。”
此话一出,这几名汉子都沉默了。他们都是河东老乡,自从河东失陷,他们就背井离乡,十多年了,再没有回去过。
“是啊,一条黄河就将咱们隔在了陕西。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没有没命回去。去他娘的,听说高世由那撮鸟作皇帝时,组织了一批人马,唤作‘淘沙队’,专门干掘坟的勾当!也不知道你我的祖坟还在不在。”什将摇头不止。
“不怕!咱们已经收复了全陕,打回河东去还不是早晚的事?”那少年此时chā了一句。
什将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问道:“怎地?你说了算?”
少年嘿嘿一笑:“我说了当然不算,但太尉说了算。太尉还是河北人呢,能不盼着打回家乡去?”
“咦,你这小驴日的这句话倒到点子上了。没错,咱们再等……”后头的话,那什将突然不说了。因为他听到城外传来蹄声和喊声。仅片刻之后,城上sāo动起来,士卒们奔走呼告。
什将一跃而起,大吼道:“怎么回事?”
“哨子传回消息,女真人来了!”有声回应着。
“娘的!”什将一击掌,喝道“快!咱还有器械没运上来!”
警情被迅速报到彭杲处,这位鄜延统制官飞马而来,当他窜上城,凭墙远眺时,正好看到数十骑在丰州城北面打着转,这当是金军踏白前锋!
彭杲四十多岁,他个头很矮,只有六尺出头,军中呼为“彭矮子”。但就是这个矮子,打起仗来一往无前,他身上的战创达十数处之多,每一处都标记着一场jī烈的血战!
此时,彭矮子站在比矮不了多少的城墙后,一双小眼睛分外有神地盯着女真游骑。沉声道:“先锋至此,后军就不远了,今日之内,北夷铁定攻城!快,派出快马,将消息传出去!”
副手传达了命令后,颇有些担忧地说道:“丰州城小,守起来很吃力啊。”
彭矮子回头盯他一眼,眼睛虽小,却是凶光毕lù:“那你拿饷银可吃力?”
“哎呀,哥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副统制极力解释。
“少他娘的跟我扯闲条!大帅说了,留我彭矮子镇丰州,就是要我像跟钉子一样扎在此处!今天金狗就是来十万,老子也不皱一下眉,不然,不是好汉!”彭杲怒道。
听了这话,几名战将都觉得提气,纷纷道:“没说的!我等随统制官人死守丰州城!”
“传我命令!除预留的八百人以外,其他弟兄全部上城!协战的勇壮,也各就各位!娘的,开战啦!”彭矮子大呼道。
军令一下,那丰州城里各条道上,奔跑的将士便络绎不断。协助守城的羌民也集结起来,各执刀枪,等候着分派任务。总之一句话,这丰州城里,除了fù道娃娃之外,没一个是闲人。
不到中午,一幕壮观的景象就出现守城将士们的面前。金军从北面的道路上逐渐涌来,初时,如溪水潺潺,可到后来,竟汇成江海。将本就不大的丰州城,两面围住,如铁桶一般!从城上一眼望去,入目俱是攒动的人头!有经验的老兵判断说,金人出动的兵力,少说也得好几万!而丰州城里,算上守军和勇壮,恐怕也没有一万人。
大概是看到丰州城小,女真人毫不掩饰地守军眼皮子底下,从容不迫地布置着攻城。因为距离很近的缘故,金军此来,都携带着攻城器械。鄜延弟兄们看到了鹅车、飞桥、壕桥、甚至还有八牛巨弩!它们就排在数百步外,这个距离,分明就是要钉城墙!
“哥哥,那几个撮鸟好生大胆!”一处敌台上,军汉叫了起来。
先前喝水的什将望去,只见数骑竟敢抵近城池来窥视。看距离,最多也不到四百步!
“呸!”什将将一口唾沫吐到了手掌心上,微微俯身,cào起了一具神臂弩。瞄了瞄,摇头道:“不成,这个距离想一箭中的,跟mō瞎差不多。”
旁边一个什将听到他这句话,应道:“干脆,咱们这台上几架弩齐shè怎样?就算是门g,也得门g中一两个吧?”
“成!”什将点头道,遂互相打了招呼,大家集合几架弩,一番齐shè过去!将此事报给正在巡城的一名统领官,得到允许之后,那敌台上几架弩都绞开了弦,安上了箭,准备shè杀!
而城外的金骑显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临近,还在那里窥视城防,指手划脚。不过,片刻之后,他们似乎完成了探查,开始扯动缰绳,调转马头。
“放!”什将大喊一声,抡起了木锤,砸向了弩机!
几乎在同一时间,敌台上几架神臂弩都发出霹雳般的弦响!铁箭带着万钧之力,疾shè而出!就在那什将砸完弩机,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一敌骑人仰马翻!
“哈哈!shè中一个!还行!还真门g上一个!”什将扔掉木锤大笑道。神臂弓临战时,一般敌进三百步才shè,数弩齐发,在如此远的距离能门g中一个,已经殊为不易了。
城上一片喝彩声,这还没开战,士气就被jī励起来。再看那几骑,猝然遇袭,骇得连坠马的同伴也不敢抢,飞也似的逃了回去。
消息被传回金军阵中,主将大怒!
这支金军的主将,唤作蒲察胡盏,跟金军名将蒲察石家奴出自同一族。这厮十八岁就从征,其父死后,他袭职谋克。辽亡前夕,西夏曾经出兵三万援辽,他跟随完颜娄宿迎战,以本部三百兵,击败夏军两千人。后来,更参加了粘罕领导的攻取河东之役,打太原时,城中万军出城迎战,他当时已经升为猛安,领千户,又以本部千户军,击败万余宋军。总之,这厮尤其擅长以寡击众。
此次,他奉命率四万部队进攻麟府,这里头,女真本军只有八千人。其他的,便是汉儿军和契丹军。但即便如此,胡盏还是信心满满。因为麟府这个地方,早年就被金军拿下来,不久前才赐给西夏,然后宋军袭而取之。这么短的时间,宋军能干些什么?于是,听闻守卒以伏弩shè杀自己的军官以后,胡盏大怒,当即就下令攻城!
就在金军进攻麟府之际,徐卫正积极谋划夺取西凉。五月初一,他启程赴秦州。因为之前他与吴玠约定,五月端午再去看他。
五月初四黄昏时分,徐卫带着卫队进城。但刚跨进城门,就发觉了异样。起初他碰到一支巡罗的队伍,十几名士卒都是行sè匆匆,面lù戚容。这倒还没引起他的注意,继续往吴玠府邸而去。在一处街口,他又遇到了几名军官,在城里打着马奔跑,像是有什么急事。此时,紫金虎心头一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于是,他顾不得许多,催马疾行!
等到了吴府时,他赫然发现,吴家大门前,云集着密密麻麻的将士。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先前他看到的那几名军官,正被士兵簇拥着。
徐卫慌忙跳下马来,大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回过头来,大概是没料到太尉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还没有缓过神来。直到一名军官认出徐卫,才大喝一声:“太尉到!”
这一声喝,直喝得数以百计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将士们纷纷行礼,徐卫也顾不得答,上得前去扯住一名军官问道:“怎么回事?你们都聚在此处作甚?”
那军官手指吴府之内,痛声道:“卑职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制置相公他……”
徐卫大骇!撇下军官,直接往吴府里冲去!士卒们自动闪开一条道供他通过。一进吴府大门,他就看到吴家的仆人正在门檐等处悬挂白绫!心头狂跳水止,紫金虎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
吴府的仆人发现了他,慌忙喊道:“快去告知官人,太尉到!”
徐卫来过吴玠府邸,所以认得路,他径直往吴玠病房而去。当他拐出走廊时,已经听到哭声,抬头看去,只见吴玠房外,他的shì妾们、儿媳们、还有丫环们都在失声痛哭。看到这里,紫金虎走不动了。因为,眼前的场景,已经让他确信……
“太尉到!”追上来的仆人喊了一声,以提醒一众伤心的fù道。
听到这话,女人们全都拜了下去,徐卫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才紧攥着马鞭移步往前。没走多远,房中抢出一个人来,正是吴玠长子,吴拱。
只见吴拱一出门,就嚎啕大哭!到徐卫跟前,一头磕下去,扯住徐卫的衣摆号哭不止!随后,吴玠的几个儿子都迎了出来,在徐卫面前跪了一地。
这种生死离别的场面,徐卫不是没见过。他老子徐彰、他兄弟马泰、他堂兄徐原,以及军中大小战死沙场的将佐……
可经过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之后,此刻,紫金虎仍旧感觉得到难过。尤其是吴玠的五个儿子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尤其是吴拱扯着他的衣摆泪如雨下……
徐卫拼命呼出一口气,咬着牙,俯去,亲手将吴拱搀扶起来,又轻声道:“你们都起来。”
“太尉!家父……没了!”吴拱双眼通红,那悲痛的神情让人不忍相睹。
徐卫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拍打着吴拱的肩膀,一遍又一遍。不一阵,吴玠发妻出来,因为徐卫是吴玠吴璘的老长官,有多年的提携之恩,所以吴玠之妻想给徐卫行大礼。紫金虎慌忙搀扶住,疾声道:“嫂夫人不必如此!”
吴玠的妻子大概也出身平常,没读过书,不怎么会说话,只知道哭。徐卫见状,只好道:“我想见晋卿最后一面。”
吴拱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在前引领。徐卫在跨门槛时,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踏了进去。吴玠躺在chuáng上,家人已经给他换上了左祍的寿衣,并且擦洗干净。
吴拱作为长子,就跪在chuáng头,徐卫缓步过去。起初,他不愿意去看吴玠的脸,因为他不久前才刚跟这厮约定,五月端午再见面,人生天地间,无信义者非君子,你怎么……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这位老兄弟的脸庞时,徐卫鼻头一酸。因为他眼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受病痛折磨,吴玠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尤其让徐卫痛心的是,吴晋卿还有一目未瞑!
“几时走的?”徐卫强忍着悲痛问道。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吴拱这是据实以答,但他显然没有考虑到徐卫听到这句话时会是什么感觉。
仅仅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两个小时!如果我能早到两个小时,就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两个小时,哪里挤不出来!我为什么偏偏晚到了两个小时!
徐卫的牙交咬得格格作响,他切齿问道:“你父走时,有什么遗言么?”
“家父临终前,嘱咐我兄弟几个,事叔如事父。”吴拱哭道。
这是人之常情,吴璘作为吴玠的亲兄弟,在他死后,自然就是家长了。徐卫又问:“还有呢?”
“家父还特意叮咛,说是与太尉约好明日相见。如果他不能撑到明天,让我代为致歉。说是来世,再追随太尉征伐!”吴拱越说越伤心,本来已经止住的哭声再住响了起来。
徐卫仰面朝天,他不能哭,也不想哭。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个川陕最高军政长官,他已经过了流泪的年纪了。可心里的痛苦,却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稍减分毫。
晋卿啊晋卿,你怎么连一个时辰也不等我?想当年,我在牟驼冈练兵,得枢密院批准,从临近各军中征召军官。你带着吴璘前来投奔,这十几年下来,你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我徐卫有今天,跟你是分不开的!
现在,我们收复了全陕,稳固了西部,正是可以稍稍松口气的时候,你怎么就走了?我还有多少事等着和你商量!还有多少丰功伟业,等着你我去开闯!你到底是急个什么劲啊!
晋卿呐!你在世时,我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你!如果,没有我“徐卫”这个人,你的成就远远不止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吗,如果没有我,你将会是名垂青史的“南宋名将”,“中兴名帅”!
晋卿呐,你这一走,将来我有疑问,还能去问谁啊!
“哥哥!哥哥!哥哥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从外头越传越近,不一阵,只见一壮汉,泪流满面地冲进来!正是吴玠之弟,吴璘吴唐卿!他一进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徐卫也在场,而是直接扑向了自己的亲兄长,捶chuáng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