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看到梁斗似也不敢逼近去。
但他要杀人。他寸里最喜欢就是吓人其次就是杀人。
因为他在小的时候有人杀了他一家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仇人如何辱杀他的一家人。
他的父亲居然被杀了三天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连日不住呻吟仍没有死;他的唯一个妹妹被辱了五天视觉、神经、听觉全都毁了但只是哀号也没有死。
他的仇人扬言要杀他恐吓他那一个个的“人”比他小时候听说过的鬼魅还要可怖得多。
他当时立誓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报仇。
可是那一次他并没有死得成。
他被楚人燕狂徒所救变成了权力帮众。
原本他武功不济。一直到十年前李沉舟刻意栽培他教他武功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鬼”。
鬼中之王。
然后他一个个杀把“人”变成了“鬼”他才甘心。
他好杀人更爱吓人。
甚至常用吓唬来杀人。
他现在就觉得浑身热非杀个人不可。
他每次被人折辱。就有回复昔日他目睹仇人凌辱他曾偷窥过洗澡的妹妹那种感觉。
他立刻要杀人!
地上有两个人。
曲暮霜、曲抿描。
杀。
梁斗脸色变了。
萧秋水霍然回头看到鬼王正要杀人。
杀两个倒在地上的女孩子。
梁斗正要飞过去突觉天摇地动。
一丈内的槐树倒了半片七尺外一株杉树连根拔起河水喷起十尺高泉然后像冰雹般大力地打射下来!
随后他才弄清楚萧秋水双掌打在地上。
土地上。
然后五丈外的鬼王怪叫一声冲天飞起:
再摔下来的时候几乎脸青鼻肿一双脚竟似软了鼻孔不住地淌血。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掠起的而是被萧秋水震飞的。
萧秋水的双掌打在土上土地急这把掌力传到鬼王所立的土地上再冲击上去饶是鬼王藉力窜起得快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梁斗这时才轻轻地落下来像一片叶子一样轻盈。
他笑道而且眼睛亮了。
“好内功。”
萧秋水眼睛更亮:
“因为你来了。”
梁斗笑道:“好兄弟。”
这的确是萧秋水有生以来打得最好的、最有力的、最得心应手的一击。
这时齐公子全身如同火烧。
这火就是炼火。
火王笑了。
他已有把握把齐公子炼之于地狱之火中。
就在这时他忽觉双指如挟冰块一寒。
继而全身如同落入冰害之中。
剑气。
齐公子明知逃不过炼火之劫立意要与火王拼个玉石俱焚。
于是他出剑气。
剑气摧人。
火王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
这时齐公子的须一齐焦卷了起来。
火王的“炼火”已逼入了齐公子的五脏六腑里去。
齐公予的剑如月白玉一般高洁如玉就是著名的“漱玉神剑”。
现刻这柄剑以剑脊为半左半烧得透红右半冰封。
这两股一炙一寒的功力竟把这柄“漱玉神剑”变得如同阴阳分隔。
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这两股力量不能与任何力量并存。
他们既要吞噬对方也一样会把任何外来的力量吞噬。
这两股力量就是人间的杀气与地狱的炼火。
就在这时这两股力量骤然消失了。
如潮涨潮落如风吹叶飘如龟游水中。
鱼游在水中遇到逆流忽然一闪就顺流而下了。庭院深深地上黄叶忽尔飘起游游荡荡忽又轻轻地贴到地上不动了其实是因为风。而风是看不见的尤其是和风。
这道力量不止是和风甚至连微风也不是。
它比风更自然就像梁斗的微笑。
但力量大于千、万倍。
那是一只手指。
那只手指按捺在剑上就像拈在花瓣上一般轻柔。
这时立刻有一个极大的、可是生得又极自然的变化:冰全都裂了、碎了、融化于无形;透红的剑身又笔直了回到了白玉一般的光芒。
那只拈花一般的手指按在剑身上然后又缓缓地收回去。
留下来了一句话:
“阿弥陀佛。”
说这句话的人用很小的声音怕惊动了人的嗓子压低着但怪是畏惧的声调说的。
但是祖金殿和齐公子乍闻此声如晴天霹雳登登登各退三步脸色大变竟一交坐倒。
那是个和尚。
灰袍、灰袖、神情稍稍带一丝厌倦但眼神很有一种专注的感情。
而那感情不是小的、窄的而是对整个人间世甚至非人间的。
和尚矮小。可是却不让人感觉到仿佛他身高七尺一个巨人似的。
其实他旁边的僧人才是巨人。
一个很高。很大。白眉、白须。白僧衣他虽然是个和尚但气概就像个将军。
一个至少有百万兵甲的大将军。
但也不知怎的这神威凛凛的颀长和尚跟那神情闲淡的和尚站在一起人人都会先注意到这矮小的和尚。
梁斗站得笔直。
甚至在倒影中也可以看出他站得何等笔直。
他那种淡淡的笑容不见了但是变成了无上的尊敬。
他心如神那一种尊敬简直有点接近一个江湖少年对一个誉满天下传奇中人物或大侠的眼神。
梁斗笔直走过去――没有从河水飞越过去而是一直走去经过小桥断桥的地方小心跨过去然后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走左手握住萧秋水的手萧秋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步伐走。
梁斗到了那灰衣和尚的身前三尺之遥立定长拜倒地恭谨地道:
“大师来了。”
灰衣僧合十道:
“施主也来了。”
梁斗恭声他说:“然而我先大师出三日大师却与我同时到。”
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后到又何如?反正该到的都会到的;不该到的便会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说:
“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么?”
梁斗还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
灰衣僧笑道:“萧少侠么?老衲虽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间里出了个英雄人物。”
萧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师是……?”他不禁扯扯梁斗衣襟悄声问:
梁斗笑道:“大师是当今少林北宗掌门。”
萧秋水不觉一阵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复存忽觉天上一轮明月特别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师背后的月华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硕大无朋萧秋水几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为那僧人抑是月华。
少林方丈天正大师。
天正微笑说“我旁边的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龙虎大师”
梁斗眼睛一亮:“是戒律院的主持么?”
那龙虎之势的僧人一合十也不回话。
梁斗向萧秋水说:“丹霞别后我即上少林拜会方丈大师将近日权力帮的事向方丈一一禀告大师本着普渡众生的心情答应我另派人下山来浣花看看……不料不料是方丈亲自出动而且还有威震武林的龙虎大师。”
天正合十道:“权力帮在武林中为非作歹也非一日之事老袖身为佛门中人未能降妖除魔已心生愧疚此刻下山原是多年心愿……再说权力帮也非易惹之辈这次请龙虎师弟来此亦是借重他伏虎降龙的本领……必要时老衲也会通知本门其他弟子……”
“只不过”天正平静地道“若能不造杀孽不必流血善哉善哉。”
萧秋水没有说话。
他没有说“谢”。
他的感谢如同刀刻深镌于心底。
天正、龙虎两位大师俱是天下名僧举手投足能号令武林天下侧目但他们来了。他们放下了少林寺繁杂的课务特别赶到四川来他们来了为了什么?
――他们也许是为了造福整个的武林也许不只是为了浣花剑派但萧秋水还是一样感激他们甚至更感激他们。
梁斗笑笑又说:“我也到武当拜谒太禅真人可惜未遇听说是刚好跟几位武林名宿下山去了。”
天正笑道:“梁大侠为了找老袖也不知费煞了多少心机他找到我后就一轮夸你如何勇敢如何仗义而武林中不能再失去这种侠少了少林派一定要站出来做点事否则就对不起你也在为少林一脉了。”天正大师微笑望着萧秋水。
“梁大侠是人间君子也是江猢侠客生平到处逢人皆为友但越绝少对人如此称许。”天正笑笑又道:
“了不起。”
萧秋水望定天正大师。他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背后的光华特别大。月华如同光圈映在他的背后头上。这时鬼王、剑王、火王都已悄悄退走了药王却死了。雾已散尽浣花溪就似她名字一样幽清。
曲暮霜、曲抿描已给救醒。
齐公子惊魂稍定。
古深禅师死了杜月山也死了。
萧秋水、大侠梁斗、齐公子、少林天正、龙虎以及曲家姊妹一行七人正向萧家剑庐推进。
古道。
西风。
瘦马。
――不止一匹有四匹。
四个人:一个冷做、清秀的青年人背后一柄长剑剑身比常人长了一倍而剑锋似乎如海天一线锋利到几乎看不见。他穿白衣。
一个中年人浓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喜欢皱眉不过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间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他也是佩剑的但剑用厚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地裹住再用缎带一圈又一圈紧张地系住仿佛这剑是极端利器随时怕它会自动飞出来伤人一般。
还有两个人。
一个人仪容颓萎一个人羽衣高冠。
这四个人已经过了安居坝。
他们一行四人往成都推进。
成都浣花萧家剑庐。
成都似隐隐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前往?
浣花的人那股对抗权力帮的精神与力量还存不存在?
萧家的人全死了还是活着?
剑庐呢?
剑庐在望。
天拂晓。
剑庐是雅致的建筑主要以深绿为主朱红为辅在树荫深处挑出一角飞檐。
飞檐在朝阳下着光。
然而浣花萧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声誉在芸芸武林中聋振聩?
萧秋水没有忘记问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么样了?”
曲抿描抿着唇道:“他真的去了剑庐也真的只剩下四根手指……”
曲暮霜失声哭道:“……只可惜他不能似齐世伯那样用四只手指握剑。”
――这点萧秋水明白。
――一个用五只手指握了四十年剑的老剑客一旦剩下了四只手指无论是谁或有多大的决心一时都不会适应得来。
――所以曲剑池不能出来也不愿出来。
――一个剑客当他出来时连剑都握不住那有什么用。
――只是齐公子为什么要代他出来呢?
齐公子趋近来悄声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剑齐某人为何要代他出来呢?”齐公子笑笑又道:
“因为他就是我师弟、无论谁现自己凭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进不退都不会再因为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声威――”
齐公子坚定地道:“我要他奋。而且――”齐公于看看自己的手指说:
“我被人斩了六只指头但我还是没有绝望。”齐公子笑得比别人多长了十只手指一般骄傲。
“所以我更不能让他萎颓丧志。”
――所以他要代曲剑池出头先用四只手指扬名立万好让曲剑他有个榜样可以跟随。
但负伤的人应该对自己失去的赶快忘掉。对自己仍保有的珍惜。
而且产生自信。
萧秋水看着笑嘻嘻、无所谓的齐公子觉得他这种比别人少几根指头的人简直像比别人多了只手或脚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骄傲。
前面当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汇大师道“剑庐到了?”
萧秋水道:“剑庐到了。”
剑庐还是依样。
听雨楼前曾是“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朱侠武与“飞刀神魔”沙千灯会战的地方。
振眉阁前原是萧秋水和萧夫人力战三位佩剑公子也是“阴阳神剑”张临意搏杀沙氏四兄弟的地方。
见天洞处是辛虎丘狙击萧西楼不成反被萧东广追击的地方。
还有在黄河小轩前萧秋水一剑挑开黑衣女子的脸纱那如云乌清亮的脸……
――是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什么都无恙。
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无生气。
因为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人去了哪里?
萧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尘埃。
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禄寿的绘图手工很粗他却记得这是十年前一个附近的佃农在过年大节时特地下下日一天徒步走二十来里送来的。
因为这庄稼汉感激萧家的人替他从恶霸手中保住了这块田。
那恶霸叫海霸天跟权力帮没有关系却是朱大天王的分系没有多少人敢惹父亲却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恶势力给挑了!
萧易人萧开雁萧雪鱼和他自己。
那一次他们踏着彩霞漫天的阡陌路归来心里好兴奋。
从此以后每年那老汉都送东西来――萧西楼也没有拒绝他了解那淳朴的农夫若不让他表达这一点感激之心那就等于看不起他。
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来的就是这只粗糙的花瓶虽不值钱但已是庄稼老汉所能购买的极致了。
萧西楼后来说:“这件好事是你们做的。这花瓶就归你们收吧?”
萧易人不要他没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业正要待他来开创萧开雁也不要他没有兴趣。萧雪鱼也不要那时海南剑派的邓玉平刚送给她一把纯白玉的古刀。萧秋水要。他要来纪念。
他把这纪念品摆在这里每年爆竹响起时他都会想起这件事。一年又一年岁月的怅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鲜衣怒马长铁短歌在江湖上闯荡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时候他就带一朵梅花回来插在这老旧的瓶于上回到家里来过年。
而今瓶中已没有了梅花。只有纸花。纸是缎绒纸是萧夫人的母亲费宫娥制作特有的高质纸帛。每逢过年时他和萧夫人一面听外边新年快乐热闹的恭喜声一面扎造这些各式各样的纸花。
萧秋水看到这些纸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亲。――也许他眼睛潮湿不是为了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时光、年少的岁月、从前的事……
天正大师看着他眼神很了解。齐公子等已在剑庐上上下下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忍不住问:
“狄大夫人原住哪里?”他关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为那上面有他的誓言。
他并不要做个失信的人。
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义看得极重要:有时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
是傻还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去看。
――该醒了。
一听到问询萧秋水猛然就醒。
这些名家高手莫不是为了自家的事而来的而萧家剑庐他最熟悉一定要他来引领;……
准知他这时就听到天正大师说:“在那一间里。”
他手指遥遥指去亭台楼阁、花谢山石隐隐就是振眉阁!
萧秋水赫然道:“大师……你你你怎么知道?”
天正大师淡淡地道:“这地方原来必卧虎藏龙每处地方都有其极秀处亦隐伏极险处……惟这阁楼是最安全而气象隐有天势之地……萧大侠是一派宗主自然会把太夫人安排宿于此地方才无虑不知然否?”
萧秋水惊佩地道:“是……正是……”他心里惭愧在萧家生活了二十余年竟个知萧家听雨楼是如此精妙的阵势不禁潸然大汗淋漓也顿悟了昔日为何萧东广可以轻易截住辛虎丘的去路。
天正大师道:“萧家有如此气象无怪乎会出得了少侠这等人才……也无怪乎会引起权力帮忌意唉。”
宝剑引人垂目持剑的人容易活不长。明珠夺目则收藏的人难以保有。
树大招风高处生寒这是理所当然。
梁斗领道:“权力帮已收买了铁衣剑派眼见浣花剑派此等声势又将与海南剑派联合自然是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海南剑派少掌门邓玉平因爱慕萧雪鱼早有心人赘萧家;邓玉平之弟邓玉函又是萧秋水的拜把弟兄可惜却死在权力帮之“三绝剑魔”孔扬秦剑下。邓玉平自然更恨权力帮。
人正微笑道“只不知朱大天王的人为何也要趟这一趟浑水?”
他一说完了这句话四面大厅的墙上忽然出现了十二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