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薇本来是不好意思出门的,但是苏京墨却道:”大姐姐,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要是不出门,别人反倒是认为你有错。”
一想也是这个理,苏白薇就特意换上母亲给她准备的新衣裳带着妹妹们出门。
筠姐儿被大夫人带走了,怕女儿担心孩子在外玩不好。
她们人多分了两辆马车,苏辛夷就跟苏白薇一辆车,苏京墨三人跟在后面的车上。入夏之后,马车厚重的帘子都拆换成轻薄的竹帘,将竹帘卷起,便有一层纱帐落下来,从车里也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凉风顺着纱帘送进来,让人都觉得神清气爽了。
苏白薇给苏辛夷指着外头的街道与她说这些是什么地,做什么的,一路上倒也不闷。等马车经过黄金坊的坊门时,苏辛夷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背影她太熟悉了,化成灰也不会认错。
商君衍?
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人自诩是正人君子,黄金坊可是京都有名的闺秀们与各家公子喜爱来的吃喝玩一条街。
在这里能买到最漂亮的衣裳,能定制最华贵的首饰,能吃到最鲜美的酒菜,还能听最好的戏班。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屑与来这种靡靡之地玩乐的,毕竟人家的心里装的是雄才大略,官职前程。
商君衍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恰逢风起,将薄薄的纱帘卷起一角,苏辛夷那张脸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俩人四目相对,隔着喧嚣的大街与重重人群,商君衍的喉头动了动,下意识的向前走了一步,但是雪白的纱帘重新落了下来,一切归于寂静。
商君衍有丝丝恍惚,是了,她已经不是他的妻,不会站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从前他只觉得厌烦,自从那日听到母亲与姐姐私下里谈论她的话,只要一空下来,他就忍不住去想上辈子那些事情,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苏白薇往外也瞧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咦,我好像看到了平靖郡王府的商世子?他怎么在这里?”
“是吗?我倒是没看到。”苏辛夷不想提到这个人,虽然这辈子俩人无交集,但是她曾经受过的苦是不能因为重来就能抹去的。
她告诉自己,只要她们不来招惹她,她就当他们不存在,尽量不要将未发生的事情去迁怒去报复。
但是,只要见到他们,她很难心平气和的真的不在乎。
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她们骂过她的每一句话,讥讽过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在她的骨头上留下印记。
那么疼那么苦,怎么能说忘就能忘?
她不是神佛,度不了众生,也度不了自己。
马车停了下来,苏辛夷心里松口气,自己掀起车帘跳下了车,苏白薇笑了笑也没拦着,自己跟着下车,外头忍冬已经摆好了脚蹬,扶着她安安稳稳的落了地。
连翘面无异样的收回自己的胳膊,嗯,她就是胳膊酸了,伸一伸,舒展一下。
元德大戏班就矗立在黄金坊最显眼的地方,三层的戏楼飞檐斗拱,描金点漆看上去就非常的有气势。
一下车,就有戏楼的伙计迎上来,十分殷勤的请她们进去,直接把她们送上三楼。
整个戏楼内部呈一个半圆形,最中间的地方便是诺大的戏台,三楼左半边的厢房都被江箬兰包了,见到她们立刻迎了上来。
“白薇姐姐,许久不见你真是风采依旧。”江箬兰笑着说道。
苏白薇也笑着说道:“你这嘴真是越来越甜了,回头见了江伯母我倒是要问问整天给你吃了什么。”
说起来江家属文臣清贵之家,齐国公府就是勋贵一族,两边的人其实交往不多。
一来是文臣与勋贵素来互相瞧不顺眼,二来也是为了避免被陛下猜疑他们朋党私交。
不过,她们都是内宅女眷,多往来些倒也没什么,尤其是这里头还有苏四夫人和苏辛夷与江家结下的善缘,别人便是知道了,也不会非议。
江箬兰让人送上茶点来,跟她们介绍道:“我娘她们前几日来听戏,听她说戏楼出了个新点心叫什么翡翠白玉胭脂酥,很是好吃,我就想来吃,一个人又不想出门,就请大家一起来尝尝。”
“这个名儿倒是好听,听着就想吃吃看。”苏希仙笑着说道,“要多谢江大姑娘招待。”
东西端上来,巴掌大的白玉盘中放着牡丹花样的点心,外头一层牡丹花的叶子轻轻地托着,然后再是白玉般的花瓣,胭脂红的花蕊,等到一旁侍奉的伙计拿起一把银刀轻轻地切开,牡丹花就像是层层绽放一样,真的是好看极了。
苏辛夷也觉得有趣,她没见过这样的点心,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口感绵甜,入口酥香,带着几分牡丹花的气息,确实好吃。
大家赞不绝口,江箬兰高兴的不得了,轻声说道:“他们家还有种茶,叫什么江山君子茶,我也点了,咱们一会儿尝一尝。”
说起吃喝她们这些闺秀真的是太有共同语言了,一时间倒是聊的热闹起来。
苏辛夷对这些吃吃喝喝一向不在意,有好吃的多吃几口,没好吃的便是干菜团子她也能吞下去。
正想着,就听到隔壁有声音传来,“几位公子请,右边的包厢早已经留出来,就等几位贵客了。”
左右两边的包厢,中间以楼梯为界限,然后又各自悬挂了竹帘,隔着帘子只能隐约看到几个身影,并不能看清是哪家的。
苏辛夷也没在意,但是当她听到商君衍的声音传来时,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么巧?
听到对面来了人,她们这边的声音便压低了些,免得传出去不雅。
因为中间是悬空的,方便听戏,所以两边的包厢并不是封闭的,朝着戏台的一面也挂上了卷帘,这些玉白的卷帘使用象牙丝编成,贵气又雅致。
帘子一落,两边便互相不见,甚为隐秘,只是,这声音就要控制着些,略大一些,便能传到对面去。
但是当戏台的锣鼓敲起来,便又会成为一个天然的说话之地,诺大的锣鼓声将任何声音都隐蔽了起来。
苏辛夷这边的象牙帘子只落了半截,是为了能方便看戏,对面的帘子倒是还没卷起来,隐约看到对面足有七八个人,等那边落座之后,帘子依旧未卷起,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苏辛夷垂眸,告诉自己不要去管闲事,她现在跟商君衍没有丝毫关系,她就来看戏的,只管看戏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戏台上一声锣响,原本喧嚣的戏楼此时慢慢静下来,大家都等着戏开场。
戏台上锣鼓层层递进的敲起来,随着一声优美婉转的戏腔开口,一个身穿戏服的美人身姿婀娜的出来,摆开架势唱了起来。
苏辛夷对听戏真是没什么兴趣,听了几句就有些睡意上头。
江箬兰看着她这样不由莞尔一笑。
苏希仙伸手戳了戳苏辛夷的腰,苏辛夷立了精神起来,硬着嘴说道:“我这是听得太投入。”
大家都乐了,压低声音轻轻一笑,随即又认真听戏去了,苏辛夷这才松口气。
她挺直腰背坐在那里看着戏台上的人唱的全神投入,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忽然就听到对面忽然传来三个字晏世子……
能称为晏世子的,在京城也就只有广平郡王府晏琼思的哥哥晏从嘉了。
咦?
对面今日不仅有商君衍还有晏从嘉?
苏辛夷的心思忍不住被对面的人吸引了去,她不由凝神去听对面的动静,那边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就待她不准备再听的时候,又听到一声称呼姜二公子……
姜……能跟这些人在一起听戏的,姓姜的……又排行二……那不是东黎王府的安侧妃生的儿子,东黎王的庶子姜墨州吗?
这就更奇怪了,这些人是怎么聚在一起的?
商君衍自诩是名门君子,很少跟这些纨绔在一起,尤其是晏从嘉,吃喝嫖赌无一不精,长得人模狗样,从来不干正经事。
苏辛夷本来是没多少好奇心的,但是姜墨州一出现就不一样了,东黎王妃现在还在以伤钓鱼,他这个庶子虽然不用去嫡母面前日日侍疾请安,但是也不好在这种时候还公然出现在戏楼这种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辛夷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多事,但是这不是涉及到东黎王妃那边的武顺的案子,她就坐不住了。
武顺现在还关着没放出来,可见案子还没有结案,而且上次还涉及到东黎王府与盐商马汝德,她大姐和离还是因为他们谋算,这一重重的加起来,她是真的坐不住了。
她就说商君衍有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肯定会为了容王继续效劳,看看,他这样的自己认定的正人君子,不还是跟这些人搅和到一起了?
只要想想他要对太子不利,这还牵连到大哥的前程,与大姐的婚事,她怎么还能坐得安稳?
苏辛夷就悄悄地站起身,笑着说道:“我去更衣,一会儿就回来。”
“去吧,要不要我陪你?”苏白薇忙问道。
苏辛夷立刻摇摇头,“不用,我可能要久一点,肚子有点不太舒服,你们看戏就成。”
苏白薇立刻体贴的点点头,“那你快去。”
苏辛夷对着几人笑了笑,这才转身掀起帘子走了。
她掀起帘子出来,就放轻了脚步,尽量不惊扰对面的人,她顺着楼梯往下走,走了几步,看着跟着的连翘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去前街的百味斋买些蜜饯,果子回来,江大姑娘请客,咱们也加个添头。”
连翘犹豫一下,就听着姑娘又说道:“我就在戏楼不出去,再说遇上事一般人还能打过我?反正吃亏的不是你家姑娘,快去吧。”
连翘哭笑不得,只好说道:“奴婢快去快回,姑娘当心些。”
“去吧,去吧。”苏辛夷笑着摆摆手,等看着连翘下楼之后,她没有去净室,而是顺着净室的方向往里走,然后翻过窗户,借着窗楞攀越上去,轻轻推开右边厢房的窗户,轻手轻脚的翻了进去。
三楼左右两边的格局是一样的,她们那边的包厢她仔细的看过,外头是摆着着看戏的桌椅,后头还有几间小屋子,有两间用来给客人小憩的,还有一间是摆放东西的杂物间。
苏辛夷落脚的便是这杂物间,这地方不大,室内摆着一张壁橱,两张矮桌,矮桌旁边还有个楠木衣架,架子上空无一物,只在一角悬挂着一镂空的玲珑银质香薰球,散着淡淡的幽香。
她轻轻地贴墙站着,透过轻薄的竹帘听着外面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来的时机不对,外面只有戏台上的声音,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心里却有些着急,她的时间不多,这些人之前还说的欢,怎么这会儿倒是没了声音?
就在她等的心焦的时候,忽然就听到有人开口了,“商世子考虑的怎么样?这样的好事也不是谁都能遇上的,你说是不是?”
这声音有点陌生,这些人是想要跟商君衍做什么交易?
“我只是个读书人,只喜读书,对于商事从无涉猎也并无兴趣,只怕让姜二公子失望了。”
苏辛夷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原来之前说话的便是那个姜墨州,这人竟是要亲自出面说服商君衍入伙,提及的生意肯定不是小打小闹的做着玩的。
苏辛夷不免就想起安侧妃与马汝德之间的牵连,难道姜墨州说的生意与马汝德有关?
“君衍,你又何必急于拒绝,这生意一本万利,找你来入伙也是因为大家都熟悉的份上,不然这样的好生意谁又会轻易拉人进来是不是?”
晏从嘉?
苏辛夷自然熟悉晏从嘉的声音,毕竟这一位与他的妹子晏琼思上辈子没少在她面前表存在感。
说实话,晏从嘉当真就是个纨绔,吃喝嫖赌抽简直是五毒俱全,上辈子广平郡王妃没少为这个儿子收拾烂摊子。
这种人为了钱是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姜墨州能找打他入伙显然并不是有钱大家赚这么简单。
“你今日非要我来便是为了这事儿?”商君衍看着晏从嘉有些冷淡的开口,他现在看着谁都像是带了两张皮,外面一张脸,里面一张脸,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
“是啊,这不是好事吗?盐引的生意就等于是白给,以你的身份弄点盐引还不是很简单的?”晏从嘉颇有些无赖的笑着开口,“事成之后能分你这个数!”
苏辛夷隔着帘子看不到晏从嘉打了什么手势,但是他听到商君衍开口了。
“五十万两?真是好大的手笔!”商君衍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的确是好生意,只要动动嘴皮子就有这么多的银钱进账。”
“就是,若不是咱们是好兄弟,这种好事哪能轮得上你?”晏从嘉嘻嘻的笑着。
“晏世子的话有道理,商世子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这里有可靠的门路,只要你点点头,大笔的银钱就能轻易入手。”姜墨州的眼睛闪了闪,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商君衍微微垂眸,压住了眸子里翻滚的怒意,上辈子他南下就是查盐引的案子,一路上数次遇到伏击,有一次还受了重伤差点把命都交代在那边。
他万万想不到,原来在这个时候盐商就已经渗透进京城,而且还搭上了姜墨州与晏从嘉的路子。
怪不得,怪不得上辈子查盐引一案处处受阻,几次遇险。
他南下的事情只有家里人知道,可她母亲要与广平郡王府联姻,只怕私下里与晏家说了些他南下的事情……
商君衍心头发苦,所以这就是报应吧?
他母亲想要除掉苏辛夷让自己娶晏琼思,却不知道晏从嘉与盐商暗中做了见不得光的交易,她吐露的关于他的行踪,反倒是差点成了送他上黄泉路的利刃。
商君衍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是现在有了这个新的发现,才让他知道上辈子没查明的盐引案,牵涉之深,比他预计还要大。
他心头一阵阵的摇晃,这辈子他已经决定要去翰林院修书,但是……但是现在这案子又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他面前,让他怒火难平,心痒难耐,不将这些朝廷蛀虫挖出来,怎么能平心中怒火?
商君衍压下心中的情绪,抬起头似乎带着几分兴趣的开口,“姜二公子倒真是令人惊喜,竟然还有这样的门路,你虽然说这门路可靠,但是做生意有风险,有时候只凭说是不行的,更何况是一本万利的盐引生意,是不是?”
姜墨州本身跟商君衍没什么往来,全靠晏从嘉牵线,因此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他知道商君衍不是晏从嘉这样好糊弄的人,听他这样说倒也不意外,笑着说道:“那是自然,若是商世子有意,我自然会以表诚意。”
苏辛夷听着几人的对话,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上辈子商君衍有没有跟这些人入伙,原来这些人是要拉商君衍入伙,怪不得这几个人会凑在一起。
苏辛夷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生怕惊动旁人,又悄悄地从原路退回去,她站在楼梯口,往里张望一下看着连翘还未回来,就索性等她回来一起回去,顺便得空整顿思绪。
她这里刚缓口气思绪还没理,就感觉到旁边的竹帘一动,抬头一看,瞧着面色沉沉的商君衍从里头走了出来。
商君衍猛不丁在这里看到苏辛夷也是愣了一下,苏辛夷哪想到这么巧,琢磨着幸好自己见好就收先撤了,不然慢一步就可能被抓包。
苏辛夷本想等着连翘,但是商君衍出现在这里,她转身就要走。
商君衍一见,又想起母亲与姐姐对她的不善,也没脸面与她说话,但是他今日盐引的事情,晏从嘉话中吐露出的意思好像跟秦国公府还有些关系,他只能硬着头皮叫住她。
“六姑娘,留步。”商君衍快走一步追上她把人拦住。
苏辛夷微微皱眉,后退一步,这才说道:“商君衍,你要做什么?”
商君衍看着苏辛夷防备的目光,心头思绪万千,但是也知现在没有时间给他浪费,于是立刻说道:“虽然有些冒昧,但是还是想问一句,苏大姑娘和离归家是不是另有隐情?”
苏辛夷没想到商君衍会这样问,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与你何干?”
“我知道这样问很冒昧,但是这件事情牵涉到一件案子,苏辛夷,你知我不是信口胡说之辈,就当我诚心求教。”商君衍自然无法说出盐引的事情,这种大事危险重重,让苏辛夷知道没什么好处。
苏辛夷从这话就知道商君衍怕是已经怀疑盐引的事情,但是她也有些不明白,他现在还没正式授官,管这些事情与他有什么好处?
而且还牵连到晏琼思那边,他就不怕这婚事搞砸了?
不过,这对她也不是没好处。
苏辛夷看了商君衍一眼,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才慢慢的开口,“是有隐情,不过……”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商君衍,你现在可不是上辈子有官职加身,就不怕引火烧身?这可牵连到令尊心心念念的要让你联姻的广平郡王府呢。”
商君衍听着苏辛夷这话面色一沉,“你都知道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商世子真是爱开玩笑,我能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苏辛夷冷笑一声。
商君衍脸更黑了,看着苏辛夷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苏辛夷,你别胡闹,如果你真知道些什么,也最好不要掺和进去,那些人可是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的。”
苏辛夷心中疑惑不已,正要问个明白,就看到对面又有人掀帘子出来,一见到他们便惊讶的开口,“咦,这不是苏六姑娘吗?怎么,在球场上追着商世子不放,现在还要缠到戏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