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暖风徐徐,但是传来的消息着实不太好,今年塞外草原大旱,牧草多旱死,牛羊无草可食数目锐减。
草原上的牧民无粮果腹,就只能抄起家伙来抢了。
抢谁?
当然是物宝天华的南齐。
这样的战争每年都会有,但是没有哪一年像是今年这样快速激烈,往年还会礼节性的试探一番,让双方都有些准备再开战,今年许是真的饿惨了,塞外骑兵那是双眼通红连夜攻打卫所。
短短时日连破三处卫所,南齐损失惨重,百户长,千户长接连阵亡,就连卫所指挥使也阵亡两位。
消息传来举朝震惊,朝堂之上太子出列请战。
容王不肯落后,咬咬牙也站出来请战。
襄王左思右想,俩哥哥都站出来了,他站不站的都很尴尬,站出来不过是趋于大势附和,不站出来那就是胆小鬼,无担当,就晚了一步局面大变,简直是双目泪横流,无比凄惨。
天子兴兵,太子请战,满朝上下战意满满,秣兵历马,誓要将前来抢劫的邻居打出去。
朝堂之上主要争论点在于太子领兵可不可行,容王随军会不会捣蛋,三军主帅任命谁,文武不睦,论点不同,吵得不可开交。
南齐统兵权与调兵权是分离的,国朝初立时,大都督府几乎通揽两项大权,虽然有丞相进行制衡,但是意义不大,这意味着皇帝不能直接掌控兵权。
为了掌控兵权,太祖提高整合了兵部,于是兵部尚书拿到了调兵权,五军都督府需要听从兵部号令。
而兵部虽然统一发布调兵令,但是却无统兵权,兵部可以说没有一兵一卒在手,甚至于连兵部尚书都不能过问详细的军队人数和军籍信息,若有违令者必然会被问罪。
如此一来,兵部发布军事指令,五军都督府统军,二者同时听命于皇帝,陛下便能掌控南齐的军队。
朝廷发兵也有一套流程,三军统帅要由公侯伯担任,当年苏淳虽然资历不足依旧能统兵出征,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他的出身,出自齐国公府。
南齐所有封赏的公侯伯祖上都是追随太祖打天下的战将,个个能征善战,因此朝廷发兵三军统帅优先考虑便是公侯伯担任。
当然随着一代代的延续,后代子孙不争气的多,争气的少,少有的几个争气的能做三军统帅的也不多,因此每次任命三军统帅朝堂上总是吵成一锅粥。
除了三军统帅之外,出征的军队来源也非唯一,首先便是京营出兵,其次是各地卫所抽兵,最后便是地方募兵。
兵源混杂,便能有效杜绝各地将领拥兵自重。
三军统帅是谁苏辛夷没什么兴趣,她现在能不能去军中都未可知的情况下,关心三军统帅那就等于是伸手摘星,遥不可及。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关系到他们家,那就是苏翼所在的御林军居然也抽调了一批人前往边镇。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御林军的职责是护卫陛下,护卫皇宫,护卫皇城,现在让他们去边镇冲杀,当今陛下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除了御林军这个像是抽风一般被塞进去的小分队,其他五军营、三千营还有神机营各抽调一部分兵马组成二十万大军整装待发。
三军统帅陛下最终定了郑国公朱彭祖,朱彭祖挂印出征,京城各部迅速运转起来。
苏辛夷此时边去求见了祖父,她想随军。
老太爷定睛看着苏辛夷,一点也不意外,他半响才说道:“你要知道,你便是随军出征,以你女子的身份,便是到了边镇也只会留在城内从内务士卒做起。”
若苏辛夷是个男子,事情就非常容易,苏家的男儿从军者多,也就是到了这一代似乎走偏了画风,家里的孩子竟然喜欢读书的多。
若是苏辛夷是个男丁,有祖上的荫蔽,入伍最低也得是个百户的职位,但是她是个女儿身,想要服众,想要从一众男子中拼杀出来,那得凭自己的真本事。
带兵打仗,可不是邻居打架你骂我一句,我踢你一脚就了事,这可是脑袋挂在裤腰上刀刀见血,领兵的上司是个女子下头的军汉能服你?
苏辛夷知道,她知道很辛苦,很危险,但是她还是想试一试,她不想重复上辈子的路,她想去走一走父亲走过的路。
即便这条路她走起来比父亲艰难千百倍,她也愿意。
“祖父,您让我在家喝茶绣花吟诗作画,做一个大家闺秀,孙女能做。但是,我不想让人提起苏四爷的后人时只会摇头,女子又如何?当初太祖起兵,帐下也有女兵营,孙女愿意以贴户的名头入伍。”
南齐户籍分三类,民户、军户和匠户,分别归户部、兵部与工部管。
民户就是普通百姓种田纳税。
军户是这一户人家世代服兵役,不得随意更改。每个军户需要按朝廷律令出丁,到指定的卫所去服役。
匠户便是各种会各种手艺的工匠,匠户与军户同,不得随意更改户籍。
其中军户的需求最大,自南齐立国以来与塞外各族摩擦不断,年年都要兴兵,不过是看矛盾大小决定出兵多寡。
南齐的军户来源多样,第一种便是当年跟随太祖起兵的人,世代为军籍,所以苏家也是军籍。
第二种便是归附,是当年太祖征伐时打败或者是起义跟随的军队,第三种便是犯罪充军的人,好比李纪这种。
还有一种是战事吃紧兵源不足军籍抽丁仍然无法满足战事需求时,民籍也有可能参军,三家民户为一个垛集,其中一户为正户,另外两户为贴户,正户出一个人服兵役,贴户作为补充和预备。
苏家是军籍没错,但是如今军中已经罕见女兵,她自己去了也是个光杆,军中如何安置她都很头疼。
如今苏翼被抽调前往边镇,可以借这个机会,让苏辛夷做苏翼的贴户跟随,其实这算是走了个偏门,不过目前来说只作为贴户前往,加上苏家的地位也不会有人不长眼的反对。
但是做了贴户之后,苏辛夷如何立住脚,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太爷能帮的只有这么多,再多就会触及陛下的忌讳。
苏辛夷能张口说出贴户来,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老太爷便点点头,“你既然打定主意,那便去吧。”
雄鹰总要搏击长空,苏家的子孙,不分男女,只要有志便能高飞。
苏辛夷大喜,“多谢祖父,孙女必然不会让苏家蒙羞。”
老太爷笑了笑,看着苏辛夷一字一字说道:“路是你选的,再苦再难也得坚持下去,你要知道一旦入了军,想要抽身退出可不容易。而且,战场上刀枪无眼,祖父希望能看到你凯旋归来。”
不要像你的父亲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苏辛夷眼眶微红,双膝跪地叩首,给祖父行了个大礼郑重承诺。
苏辛夷离开后,老太爷长长的叹口气。
陈海在一旁看着轻声说道:“老太爷,让世子带着贴户前往随军,这件事情还得跟郭指挥使打个招呼,不然老奴去走一趟?”
郭指挥使郭蒙是这次御林军抽调前往边镇带兵的人,苏翼就在他帐下听令。
“先不急。”老太爷微眯着眼睛,“再等等。”
陈海不明所以,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因为田早跟包大同也想藉此机会前往边镇从军,民籍换军籍很容易,但是分到哪处去还是要费些心。
老太爷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让陈海亲自走一趟,田早与包大同不想做贴户,他们想上阵杀敌,但是年纪还有些小,边镇也没缺兵到让还没长大的孩子冲杀,俩少年反对无效只能做了贴户跟随。
郭蒙见过了陈海头秃不已,把苏翼叫去问了一通,结果苏翼什么都不知道,自己都傻眼了。
郭蒙一见更堵心,这个当大哥的怎么瞧着缺心眼似的。
郭蒙一脚把一问三不知的苏翼踹出去,自己背着手在室内转了几圈,犹豫再三,还是将此事上禀。
做贴户事小,但是这个贴户来历不小,而且还是苏四爷唯一的女儿,你说你不在家好好的绣花,竟给人添麻烦。
郭蒙不能越级回禀,只能求见了郑国公这位统帅,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回了一遍。
朱彭祖:……
郭蒙头也不敢抬,万一主帅像他一怒之下把苏翼踹出去一样把他踹出去,他多丢人?
朱彭祖当然知道苏辛夷,只怕满京城就没人不知道苏家这位找回来的六姑娘。
别人不知道,但是朱彭祖毕竟是国公,消息灵通,盐引一案这位六姑娘可也是伸了一脚的。
苏翼能一跃被封百户为什么?
因为这里头也有苏六姑娘的一份功劳,只是苏辛夷自己不出头只往外推自家大哥,朝廷也不可能对她封赏,因此功劳就落到了苏翼头上,不然的话,苏翼这次虽然立功不小,但是军中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能升总旗就不错了。
朱彭祖也头疼,看着装鹌鹑的郭蒙气的直喘气,没好气的把人轰走了。
郭蒙一见主帅虽然没答应但是也没反对,估计有门。
他长长的松口气,烫手山芋扔出去,他就只等消息了。
朱彭祖胡子都揪掉了十几根,这种事情可不能含糊,苏淳在陛下面前那是挂上号的,虽然他这个女儿找回来陛下没有宣召,但是听闻皇后对苏六姑娘赏赐过厚礼,李贵妃还曾宣召她进宫,很难令人不去猜度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朱彭祖一咬牙,就决定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最后能定主意的当然是陛下。
毕竟是苏淳的女儿。
朱彭祖进宫求见陛下,齐国公府的苏辛夷可不知道因为自己从军一事竟然会这样麻烦,她以为只要家里打过招呼,她以贴户的名头随军,等随军之后难道还没有上场的机会吗?
可她实在是小看了自己父亲的名号,她又是唯一的孩子,别人当然要慎之又慎。
是担心她的安危?
非也。
而是怕万一传来苏辛夷战死的消息,陛下知道苏淳唯一的女儿也步其父后尘为国尽忠了,到时候找送她进军的人麻烦怎么办?
朱彭祖踏着夜色从宫里出来,后背上薄薄的一层汗,一时也捉摸不透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提起苏辛夷的时候,陛下毫不意外的神色,让他心中隐隐有些感觉,陛下虽然没有召见苏辛夷,但是经盐引一案,只怕多少也对她有几分关注。
陛下没有发怒反对,那就是默认了。
朱彭祖呲呲牙,反正人是跟着苏翼做贴户,直属上司是郭蒙,他跟陛下回禀之后,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最后看的还是苏辛夷的本事。
苏辛夷做贴户随军的消息容王知道的时候差点蹦起来,还能这样做?
苏辛夷怎么想的?
她想去沙场上跟一群彪悍的塞外汉子掰手腕?
这可不是在京城打那些纨绔,塞外诸族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身强体健,肌肉虬结,人往跟前一站,都能把苏辛夷装下两个去。
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人头?
做贴户?
说得好听,就苏辛夷那个性子,贴户早晚被她变成正户!
容王请求出征他父皇没搭理他,但是凭什么苏辛夷做贴户还是个女子就能去?
虽然说军中曾有女兵,但是那是太祖起兵时,自天下安稳之后,哪个军营还有女子?
但是,确实军中也没彻底裁撤女兵营,只是没有招募而已。
这就是走擦边球,大家心知肚明,太祖设立的女兵营,虽然没裁撤,但是可以不招募。
现在闹出个苏辛夷,容王就有点牙疼,你说这人就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相比容王跳脚怒火飙升,太子殿下就镇定多了。
这次他将随军统辖粮草事宜,虽然是做后备军,但是这也是历练的好机会,太子自然不会觉得让他统筹粮草是大材小用。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只从京师出兵就有二十万,吃饭可不是个小问题。除了粮草之外,还有武器、战马各种军需都要随时提调周转补充到位。
东宫上下得到命令后就已经运转起来,除了从京师带走的粮草军需之外,还要从各地卫所调拨,这就等于给了他与各地指挥使打交道的机会。
父皇到底怎么想的他不能猜度,但是他知道这个机会难得。
晏君初的眼睛落在苏辛夷的名字上,御林军百户苏翼随军贴户,除了苏辛夷之外还有一个叫田早的,他慢慢的收回视线。
父皇默认苏辛夷以贴户的身份随军,这是令晏君初深思的地方。
父皇为什么会默认呢?
晏君初想不明白,也看不懂父皇的心思。
做这个决定,实在是不像他的父皇的性子。
是好是坏,还有待观察。
晏君初的指尖在苏辛夷的名字上轻轻地画了个圈,这才将名册缓缓收起来。
苏辛夷要去做贴户的事情在齐国公府传开,苏京墨姐妹三个再加上曾氏都来看她,不知道是该劝她还是该支持她,四个人排排坐很是苦恼。
苏辛夷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她不会跟大哥一起出发,因为苏翼是随大军同行,带着她多麻烦,她已经拿到了前往卫所的腰牌,会先行一步赶过去等着大哥。
苏辛夷看着苏朝颜几个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先要说什么,但是这是我的决定,我希望大嫂与姐姐们能支持我,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苏朝颜性子软,眼睛不由一红,重重的点头。
苏京墨抿抿唇,才说道:“小六,我们都等你回来。”
苏希仙很是忧伤,她从没想过家里会有姐妹从军,这超乎她内宅生存的界线,看着认回来没多久的妹妹,扑棱着翅膀又要飞走了,又气又笑又无奈,只能叮嘱她,“活着回来。”
曾氏看着辛夷轻声开口,“你大哥说会好好照看你,家里的事情你放心,不用记挂。我们都等你回来。”
苏辛夷笑着点头,“好。”
苏辛夷临行前的头一天,四夫人过来与她同眠,一晚上翻来覆去也没睡好,半夜坐起来看着女儿的睡颜呆愣出神。
曾经她也是这么送走了丈夫,现在又要送走女儿。
她知道辛夷一向孝顺,若是她要求她不要去,也许孩子最终会答应,但是她肯定不会开心。
那她留下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多少担忧焦虑都狠狠地压在心底,她知道,丈夫是这样的性子,纵使前路艰险,依旧一往无前。
辛夷是他的孩子,骨子里,血脉里流淌着他的血,父女俩做出同样的选择,而她只能默默支持。
第二天天不亮苏辛夷就起来了,四夫人跟着起身,带着她去给老太爷还有太夫人辞别。佘嬷嬷也好,连翘她们也罢都不会跟随,用过早饭,苏辛夷带着田早与包大同,还有展桥与曹清一起出发。
没想到等到府门的时候,就看到曾氏带着几个小姑,三夫人甚至也在,都在给她送行。
苏辛夷眼眶一红,对着众人深深一拜,这才头也不回的离开。
出了京城的城门他们一行人便往北行去,一路骑马前行,路上还遇到一队官差押送的被发配的犯官还有勾补的军户。
如今大战在即,牢中的犯人也提前踏上了发配的路程,苏辛夷有点可惜没能看到李纪。
中午他们找了个树荫吃饭休息,包裹里带的是方便携带的面饼,还有一些腌制的肉食,夏日高温食物不能久放,因此只带足一天的量,明日的饮食只能路上再补充。
打开牛皮水壶灌了口水,苏辛夷这才小口小口的吃着面饼,并拿出随行携带的舆图看看路线。
展桥与曹清本来就是军籍,只不过他们属齐国公府私卫,不用听卫所调派。
田早跟包大同有点忐忑,他们虽然嚷嚷着要从军,但是从未接触过卫所,期盼中又带着些不安。
吃完饭稍事休息,他们就立刻上路,天黑前最好找到地方留宿,露宿野外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随着一路北上,沿途所见的风景逐渐发生变化,从人烟稠密的地方到渐渐荒凉,有时候跑一天都难得见到一个人。
越往北走,路上的关卡盘查的巡检官兵就越严苛,牙牌、路引、公文样样检查核对。
苏辛夷一身男装方便上路,每每盘查都被被人仔细观照,毕竟女子做为贴户的几十年未见过了,稀奇。
巡检念念叨叨的,看着苏辛夷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苏辛夷含笑以对,一路上这样的眼神见得多了,等到后头就越来越麻木,连分说都不愿意浪费口水了。
路上就这样等到边镇还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异样的目光,苏辛夷知道自己得习惯。
过了遂安之后,卫所逐渐增加,也越来越荒凉,距离他们抵达的榆林卫越来越近。
京城的夏日炎热,但是走到这边早晚已经有些寒凉,天色黑得越来越早,距离驿站还有很远的路程,他们得找个地方露营。
苏辛夷他们扎了简陋的帐篷,点起了篝火,饭可以冷着吃,但是水得喝热的。
架子上的水才刚开始冒泡,忽然就听到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苏辛夷等人抬头望去,迎着最后一抹晚霞,几匹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苏辛夷极目远眺,大约是看到了这边的火光,远处的人直接朝着他们这边奔来。
曹清跟展桥立刻起身,将苏辛夷护在身后,右手搭在了刀柄上。
边界线长,边防军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巡逻,偶尔也会有草原上的骑兵来串个门,这里不比内地安稳,时时刻刻都要小心注意。
等到来人靠近,苏辛夷就看着领先一人怎么有点熟悉,她半眯起眼睛,等人再靠近一些,隐隐能看到几分面容的时候,不由得被震了一震。
是她眼睛出问题了吗?
怎么在这里看到了容王?
苏辛夷示意曹清等人退后,她上前一步看着很是狼狈的容王顿时无语。
这是干什么去了,如同丧家之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