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领域的水色浑浊,在这样的一个深度下,几乎让人无法视物。
周例外在这时停下身来,立足暗流之间,冷眼望向四周,入眼所及皆是昏沉的光色,以及无处不在的深水气息,给人一种很陌生的恐惧感。
可他却并不慌张,面色平静,眼神依旧沉稳肃穆,气息浩瀚莫名,似是比这江水暗流还要深沉浩大。
他将双手背于身后,沉静了许久,最终将视线缓缓收回。
双眸之间笔力环绕,不断的往外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墨香味,朝着四周无处不在的水势之间弥散而去。
当这股墨香味随着暗流的涌动飘向更远处时,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阻隔一般,再不能向前前进分毫。
周例外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尚且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停滞原地的墨香味便在瞬间被水势之间的某种浩然之力给切割殆尽。
很快消失不见,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几乎就在墨香味消失的同时,周例外的身形于原地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墨香味所能到达的最远地方。
他的神识瞬间而去,闯入正前方的水域之间。
很快便似墨香味一般,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阻隔,却没有受到那股力量的半点伤害……那股力量似乎认出了周例外身上的气息,变得不那么强势,甚至是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将周例外的神识给放了进来。
也就是在这一刻,周例外的识海之间忽然出现了七尊闪烁着莫名光晕的雕像。
那是天地神院七位人神留在江水之间的真身法相,无数强大莫名的气息和杀机自雕像中倾泻而出,凝结成了一道道极细,却又极具杀伤力的光线,彼此交叉在一起,在这江底深处汇聚成了一张巨大的光网,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空间尽皆覆盖。
那便是七位人神留在这里的强大禁制。
此时显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恐怖气息依然留存于那七座雕像之内,隐而待发。
若是遇到敢于私闯禁制者,它们必然会在瞬间倾泻而出,以绝对的压制力,将来犯者彻底诛灭。
即便是以周例外的可怕实力,在七位人神禁制的笼罩之下,也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七境圣人,才有那个实力和胆量,去和七位人神集聚了很多年的可怕禁制碰一碰。
而此时的周例外在感受到了人神禁制中的恐怖力量之后,却只是短暂的恍惚失神,很快便保持了镇定。
既然七位人神将审讯唐青一事全权交由周例外来处理,自然不会再让自己留在江水之间的禁制伤害到他。
所以早在几日之前,他们便在那些人神禁制中打上了周例外的烙印,见之则避,遇之不伤。
有这样的一份特权在,周例外自然有恃无恐。
他的神识在纵横交错的禁制之网中停留了片刻,便缓缓而回,重归于识海之中。
他在原地了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拿出了置于腰间的那支长笔,对着身前空前轻轻写出了三个字:周例外。
浓墨自笔尖而起,融入江水之间,朝着前方领域渐渐扩撒。
这一次,浓墨再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很快便和挡在前方的人神禁制交融在一起。
与此同时,长笔之下所凝集的笔力环绕在周例外周围,再次破江而动,往江底最深处而去。
那些人神禁制所组成的巨大光网仿佛自动忽略了面色沉静的周例外,任他自在穿行,丝毫不去理会。
七座人神雕像身上的光芒亦开始消退,渐渐隐没了所有的气息,然后消失不见。
一切似乎都归于了平静。
但是也只有身临其境的周例外知道,自己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杀机。
......
逆流而行了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周例外识海中忽而一片清明,周身笔力所接触的水势中压力骤减,他的神识往后延伸而去,发现自己已经通过了人神的禁制区域。
稍微整理了下心情,周例外不作片刻停歇,继续往深处而去。
江底依然不可视物,四处皆是一片虚无朦胧的空间。
而随着距离的延伸,暗流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一种莫名的压力感和空洞感瞬间袭来。
周例外孤身而行,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地狱之中,他一贯所抱有的平静和冷淡神色终于是在此刻略有动容,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丝凝重之色,无尽的孤独和无助感似潮水一般涌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身前的必经之路上,可能随时都会出现一只可怕的恶魔悍鬼,将自己彻底吞噬。
即便他掌握了天地神院内部一半的大权,对院内所有势力都有着很大的约束力和了解度,但是对于江心之底的这片绝对领域,他却是无比的陌生,甚至没有半点认知度。
而放眼整座天地神院,除了七位人神大人以及神兽玄武,也再没有任何人能够跨过那些可怕的禁制,并且忍受深水之中的这种压迫感,去向江底的未知之地。
他那提笔的右手微有晃动,逐渐的将其握紧,环绕周身的笔力瞬间又增强了不少。
此前已被他放在怀中的那本厚簿也被他重新拿了出来,牢牢的端在左手掌心。
一缕清亮的光芒自发黄的纸张之间弥散而出,此前能够照亮一方天地,此刻却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似一盏微弱的烛火一般,随着他的身形逐渐下坠。
周例外已经不清楚自己穿行了多久,只知道以他的速度,此刻差不多已经有数里之遥。
他甚至感觉是不是自己的方向选择错误。
可是自己是顺着人神禁制一路往下,沿途虽寂静无声,但是他能明显察觉到,遥远的江底更深处,正在涌动着一阵沉沉的呼吸声。
如此深的水势之中,不要说是一般的水下生灵,便是寻常的五境高手只怕都经受不住此间的压力。
而能在这样的深度住还能保持呼吸,甚至将此间领域当成栖息之地的,自然便只有水神的祭兽,玄武。
周例外凝聚所有心神,带着渐沉的思绪加快了速度。
很快,他便感受到那一阵沉沉的呼吸声愈发清晰,仿佛响在了耳畔。
他默然举起了左手的那本厚簿,朝着四周环绕一圈,想要看清楚水势周围的动向。
可是厚簿之间光晕虽强,但是却只照亮了极短的距离,无法去到更远的地方。
他刚想聚起体内真劲,将手中所持握的那道光照耀到更远的地方的时候,却忽然感受到周围的水流开始动荡起来。
如此深度的江底,几乎已经不会再受到任何风向的影响,就算江水会随着日月潮汐的变化而兴起风浪,但是也只会流于江水表面,绝不会在这里出现任何的动荡。
所以此刻水流的涌动很不寻常。
周例外沉下心绪,手中长笔横于身前,笔力尽出,想要查明江水动荡的根源。
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耳畔传来了一阵吐气声。
饶是他见多识广,无论是心性还是实力都早已在多年的修行生涯中被打磨成了铁石一块,这一刻也不由惊出了一声冷汗。
他猛然转身,撞破水流往后急退。
然后凝眸望向前方,发现水域中的黑暗已经被彻底照亮,甚至在那一阵明亮的光晕之下,让人觉得有一种无法直视的刺目感。
和那道光比起来,周例外左手厚簿中所绽放的光芒就是一个笑话。
周例外抬起双眼,双眸之间带着几许清冷的神色,借着半神之力望向那道光的源头。
首先看见的,便是一个巨大如山,浑身上下荡漾着洪荒气息的可怕身影。
龟蛇之身,远古体魄,每一次的呼吸之间都隐隐牵动着这条大江之间的水元力的变动。
周例外这才想起,自人神禁制所在的那一片境域开始,江水之间的所有水元力似乎都已经消失不见,原本他还觉得奇怪,直到看到眼前的这道身影,感受到它的体内那恢弘浩瀚,几乎囊括了半片江域的水元力时,才知道原来都被它吞入了肚中。
而那道突然出现的,几乎能将江水完全穿透的光晕,正是从那道身影的眼眸之间倒射出来。
隐没于江底最深处的神兽玄武,此刻终于现身。
周例外凝视着气息深远的玄武,玄武也正在凝视着他。
许久之后,二者的呼吸都渐渐平静下来。
周例外沉静下心神,将左手的那本厚簿轻轻放下,右手的那支长笔也缓缓收起,眼神再次恢复到之前那般沉稳肃穆的姿态,随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认真说道:“出来为什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这句话声音很平静,但是语气中却莫名带上了一丝威严。
不等玄武有任何表态,他便再次开口,继续沉声说道:“若是这般无礼的是那头不长眼的老虎,此刻它一定已经倒在了我的笔力之下。”
这是实话,也是气话。
神院中的每一个都知道这位天地神院的教习老大很少生气,也很少有人能惹他生气。
而一旦他生起气来,后果一定就非常严重,招惹他的那个家伙,一定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当天月神的祭兽血虎重伤了阿刁,然后被护短的周例外找上门来暴揍一顿的事,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此刻玄武却明显不愿买账。
听到周例外的那句话后,巨龟那仿佛明月般的瞳孔微微张合,似是有些困意。
偶尔会翻起个白眼,显得百无聊赖。
盘踞在它那厚重龟壳上的巨蛇则是直起了身子,以一种将要过江化龙的姿态直立而起,随着暗流的汹涌之势而不停扭动,带着凛冽锋芒的舌信不停吞吐,似是随时准备朝着未知的目标出击。
龟蛇不愿搭理周例外,自然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弱,或是实力低微。
恰恰相反,周例外有半神之力在身,真正的实力放到天地神院中也仅在七位人神之下,加上他天赋惊人,数年苦修,早已被天地神院的众人当成是神院中的第八位人神来对待。
而他的身份更不用多说,身为天地神院的教习老大,统管神院所有教习和学生,对驭兽斋和藏书楼也有着监管之权,七位人神修行闭关的那些岁月里,天地神院所有大小事宜几乎都由周例外一言而决。
所以他的身份之尊贵也仅仅次于七位人神。
甚至在神院教习处的那些教习或学生眼里,对周例外的尊崇度反而要高于七位人神。
可在七位人神的那些祭兽眼中,实力和地位都如此超绝的周例外,却是它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
奈何多年以来周例外一直都处于神院的金色塔顶端,那些祭兽们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来对付他。
而在过去的某些个岁月里,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原因,人神祭兽们先后以各种理由去找过周例外的麻烦,但是结果却是不尽如意。
不仅没能扳倒周例外,甚至连让对方出糗都没能做到。
而在周例外后来的反击中,那些祭兽们也都不大不小的吃了个亏,最终竟然还闹到了七位人神那里。
一向十分护短的七位人神见与自家祭兽起冲突的竟然是周教习,当即调转心性,开始疯狂批斗起那些祭兽来,对周例外则是好言相劝,希望他能平复怒气,不要多有计较。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周例外在那些人神祭兽的脑海中便留下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印象。
连七位人神都不愿招惹周例外,它们又何必去找不自在。
可是这样的一份不爽心绪却是一直持续了下去,祭兽们对周例外的莫名恨意愈法壮大,从一颗渺小的种子养成了一棵苍天大树。
此前血虎和周例外的冲突便充分说明了他们当中的恩怨的确不浅。
而如今周例外身处江底,便等于是来到了玄武的地盘。
在岸上玄武自然不敢去惹周例外,但是在江底深处,对方的实力已经被暗流之间的可怕压力给限制在某个不那么可怕的境界,而玄武自身的实力则是猛然暴涨。
它的体内蕴含着半江的水元力,一旦倾力而出,只怕就算是拥有全部半神之力的周例外都要小心应对。
此时的玄武可不是单纯的五境巅峰那么简单。
也不是当初的玄武能够相比。
这头水神座下最善防守的祭兽,在自己的主场中又同时拥有了最汹涌的攻击手段,没有人敢轻视它。
而玄武自己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它压根就不想理会周例外。
只是扭头四处乱看,完完全全将周例外晾在了那里。
与此同时,它不停的散发出身上强大的洪荒气息,借着暗流的涌动朝着周例外那边呼啸而去,算是不大不小给了对方一个下马虎,也是在警告他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不是神院的教习处。
该低调时就要低调点。
而周例外则依然静静的悬浮在原地,他的眼神渐冷,自玄武巨大的身躯上轻扫而过,瞳孔深处闪过了一丝寒芒。
他忽然翻开了左手的那本厚簿,提起了右手的那支长笔,动作很轻,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但是却让对面的玄武心神一紧。
那本厚簿翻开在其中的某一页,那里刻写着神院七大祭兽的所有功过,密密麻麻几乎写满了一整夜,只在边角里余留着一丝空白。
此刻周例外的那支长笔笔尖就处在那唯一的空白处,随时准备落笔。
随后他看着玄武说道:“天地神院总教习周例外奉命审查妖族一事,你敢不配合?”
这个话刚刚落下的时候,龟蛇的眼神同时望了过去,眼中露出了一丝凶狠。
但是依然没有更多的表态。
只在周例外的那支笔轻轻划动了一瞬,在空白处刚刚刻写出玄武二字的时候,玄武那巨大的身躯终于微微晃动起来,随后便有一道玄妙莫名的神念自它那巨大的身躯下传来:“审查一事是在三日之后,可为何今日你就过来?既然你违令在先,我自然无法配合,反而要告之水神大人,让他对你严惩。”
周例外微微昂起头,说道:“审查虽在三日后,但是有谁规定这三日内我不能前来?审查在即,我必须确保唐青在这三日内完好无缺,并且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将他救走,所以常下来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言及至此,他的头抬得更高,望向玄武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不屑。
随后他的长笔又轻轻动了几笔,写上了功过二字,玄武见之大急,随后再次传来神念:“有人神的无数道禁制挡在那里,又有我在这里守着,谁能救走唐青?而那小子最终虽然也难免一死,但想来应该还没愚蠢到会去自尽吧?所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例外冷眼而望,回了他一句话:“若是唐帝亲自前来救他的儿子,你觉得人神大人的禁制能挡得住吗?还是说你能挡的住?”
玄武闻言心绪一紧,它不再言语,涌动开来的洪荒气息在刹那间弥散。
双瞳中的明亮光晕也在下一刻呼吸关头缓缓隐退,没入了瞳孔深处。
它再次看了一眼周例外的长笔,落笔在即,可是下一个笔画却始终没有横开。
它知道,后面将要刻写的内容,一定跟自己的态度有关。
短暂的沉默过后,巨龟低头,眼神瞬间凝重,巨蛇盘起,不再吞吐舌信,龟蛇二体在一瞬间变得低调下来。
随后带着几分幽怨的神念又一次传来:“周教习倒也不必发那么大的火,您若是想看,那便去看就是......水神大人让我守在这里,一是为了确保唐青不会被人救走,而也是为了配合周教习行事,此前些许误会,还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这些话温驯有礼,和之前的态度有着天差之别。
周例外心中冷笑,什么人神祭兽,说到底也只是一头畜牲,毫无风骨可言。
他那落在纸间的长笔最终慢慢收了回来,始终没有刻写出下一个字。
算是对玄武的态度持有保留意见。
他将那本厚簿重新放入了怀中,然后直视着玄武,说道:“我要你记住,无论是在内陆教习处,还是江心湖畔的深水之底,只要我还在天地神院的领域中,那么,每一个地方,都将是我的主场......你们是人神的祭兽,在神院其他人眼中或许地位甚高,但是在我眼中,却还是不够看。我相信若是有一天你们七个再次站在了统一战线,与我为敌,甚至彼此间有着生与死的考量,那时候,你们各自的主人,依然会站在我这一边,甚至,不惜亲自将你们全部斩杀。”
说到这里,他稍有停顿,然后用一种让玄武从骨子里感觉到寒意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若不信,大可现在就试试看,我可以给你时间去喊你另外的六个伙伴过来。”
此话一落,身处暗流之间的龟蛇同时眯起了双眼。
它们仔细思索着周例外的那番话,心绪渐沉。
有那么一瞬间,玄武冲动着真的想要以神识传信,呼唤其它六头祭兽来此,共同对付周例外,可是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以及人神对他的信任,便又犹豫下来。
沉默许久后,玄武最终还是以神念说了两个字:“不敢。”
周例外眼中尽是不屑,他不愿再继续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题。
随后话锋一转,很快问道:“唐青在哪?带我去见他。”
玄武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很是利落的点了点头,它那巨大如山的身躯往前瞬移了一段距离,看似很慢,实则已是数里之遥。
可是在周例外的眼中,玄武却仅仅是将它自己的身体往前挪了一些,可看上去却是这般惊天动地,甚至如此沉静的江底暗流都因此动荡了一瞬,可见它的体型之大。
而在玄武错开身位过后,在它身下便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和光线的绝对领域。
周例外抬眼望去,双眸间笔力骤现,闪过一抹神光,随后便看见那个领域中,悬浮着一个面色平静,眼神淡然,穿着一身素色长衫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