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杨戈送杨天胜等人出城,多番嘱咐后,杨天胜率领他手下的明教青木堂精锐,迎着春日明媚的朝阳,奔赴舟山南沙湾。
杨戈独自一人回城后,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半脸恶鬼面具扣上脸上,再取下冷月宝刀上的灰布,将刀悬挂要腰间。
谷统等人在接踵摩肩的人流之中,无声无息汇聚到他身后,边走边脱下卸下身上的乔装,露出穿在内里的绣衣与牛尾刀。
越靠近江浙都指挥使都司衙门,杨戈身后的绣衣力士便越多……
大批绣衣卫出现在街头,顿时就吸引了大批行人的注意。
“那是二爷吗?”
“娘老子,真是二爷!”
“二爷,您过早了么?我这是刚买的小笼包,我一口都还没动过。”
“二爷别吃他的小笼包,都让让、都让让,二爷,尝尝我老刘家的烧饼啊……”
在一阵嘈杂的呼喊声中,越来越多的江浙百姓争先恐后的涌上来,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围着他们。
杨戈回到杭州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城风雨。
整个杭州城里到处都是新到的客人必须尝尝的烧饼、馄饨、小笼包……
但直到今日,他们才第一次见到杨戈。
人潮汹涌着、沸腾着,所有人都想凑到杨戈面前,看一看他,看一看这个为了他们的奔走不休的年轻后生。
杨戈身处人潮的包围当中,高高的举起左手朝人潮摆手,运足真气高声呼喊道:“我已经吃过早饭啦,我的弟兄们也都已经吃过了,谢谢诸位父老乡亲的盛情,大家伙忙不用时时记挂着我,我好着呢,大家伙儿也要好好的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爱惜身体、吃饱穿暖、赡养老人、哺育娃娃……杨二郎给父老乡亲们行礼了!”
他将冷月宝刀递给身后的谷统,高举双手抱拳四下拱手。
人潮齐齐向杨戈抱拳还礼:“二爷长命百岁、平步青云……”
杨戈他们就在人潮护送下,一步步跨进江浙都指挥使都司衙门。
“他来做什么?”
闻讯率领都司一众将校迎出来的江浙都指挥陈度,望见这一幕只觉得脖子根儿凉飕飕的。
他没跟着布政使那些文官一起跑路,不是他不惧杨二郎、也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他是武将,身负守土之责,不能跑、不敢跑……
此刻望着大张旗鼓带刀前来的杨二郎,他简直恨不得抡起巴掌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让你不跑、让你不跑,这回好了吧,跑不掉了……要死要死要死!’
眼见杨戈眉眼间的笑意,随着他走进都司衙门逐渐消失,陈度慌忙硬着头皮主动迎上来揖手行礼:“下官江浙都指挥使陈度,不知杨大人驾临,有失迎仰,还请杨大人恕罪。”
“恭迎杨大人!”
一众都司将校也齐齐揖手行礼,无一人敢与杨戈的目光对视。
就这阵势,谁敢相信在场的人,品级最低的都比杨戈还未被一撸到底时要高呢?
为首的江浙都指挥使陈度,更是正二品大员!
“里边说话。”
杨戈不咸不淡的丢下一句话,径直从陈度身侧走过,谷统等人按刀紧随其后。
陈度起身,给手下的将校们递了一个“赶紧去擦屁股”的凶厉眼神后,转身快步跟上杨戈的步伐。
哪知杨戈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的轻声道:“列位大人不妨抓紧时间查一查,看看自个儿手里那些吃空饷、喝兵血、参与走私、盘剥漕运的账目,够不够满门抄斩,要是不够,我可以派人给列位大人送一些过来,凑一凑……”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将在场所有江浙都司的官吏都惊得渗出了一身冷汗。
陈度更是觉得心悸如梗,努力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赔笑道:“杨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您要是对下官等人有什么不满,您尽管说话,下官决计不敢脏了您老人家的手……”
杨戈:“呵呵。”
陈度:“呵呵呵……”
杨戈大步走进都司的公廨大堂,谷统等人按刀站在公廨大堂外边,唯有陈度一人擦着汗跟着杨戈走进公廨。
一进公廨大堂,杨戈就自顾自的找了一把椅子落座,而后轻声吐出一个字:“坐。”
陈度赔着笑坐到了他下首的椅子上,挺直腰板、撅着屁股,完全不敢坐实。
杨戈偏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陈度被他看得额头冷汗大颗大颗的冒,却又不敢擦,只能强笑道:“大人,可是下官脸上有花?”
“你脸上倒是没花!”
杨戈也笑道:“只是玩得花了些……”
陈度抓起袖子擦汗,不敢答话、完全不敢答话!
杨戈收了笑容,淡淡的说:“我此番南下所为何事,伱心中有数吧?”
陈度慌忙点头:“了然、了然……”
杨戈:???
我词儿都还没编好,你了然个什么?
他绷住表情,继续编瞎话:“按照我原本的意思,此番南下就大鱼小鱼一勺烩了,免得再一趟一趟的往江南跑……”
陈度“蹭”的一声就窜了起来,点头作揖道:“下官知罪,万请杨大人高抬贵手……”
杨戈放缓了语气:“你还算不错,虽然往日里腌臜事没少干,但事到临头了,还能不跑,再加上……我家指挥使大人连番亲笔信南下,为你求情,我今日才肯到此见你一面。”
陈度听到这里,就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那样猛然喘了一口粗气,面带感激之色的朝西北方拱了拱手:“沈老二……沈大人此情,下官铭记于心,没齿不敢相忘!”
‘沈老二?’
杨戈狐疑的打量着这厮,忽然问道:“你与我家指挥使大人是旧识?”
陈度沉吟了片刻,状似勉强的低声说道:“不敢欺瞒杨大人,下官出身‘淮阳陈氏’,与沈大人自小便相识……”
杨戈:……
好家伙,诈胡诈出个小相公?
“难怪……”
他绷住表情,继续说道:“莫说我不给你机会,自己做过哪些腌臜事,抓紧时间补救吧,该还的还、该上缴的上缴、该划清界限的划清界限……你别羡慕那些提早跑路的文官,该死的人,无论跑到哪里,都得死!”
陈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面露难色。
杨戈将脸色一板,声音转冷:“怎么,不愿意?”
陈度连忙揖手道:“下官不敢,只是江浙都指挥使司的弊…弊病,非下官一任所积,若想补救,只凭下官一己之力,怕是难有建树。”
杨戈沉默无语,许久后才轻声说道:“能做多少做多少吧,你做、你就活,谁不做、谁就死,总不能你还想着与他们同生共死吧?”
陈度慌忙摆手:“下官决计不敢辜负大人好意!”
杨戈颔首:“那我就等着看你的表现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第二个事儿,沿海倭寇来犯之事,你清楚吧?”
陈度略一犹豫,支支吾吾的回道:“下官略、略…略有耳闻。”
杨戈一巴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大点声,我听不见!”
陈度只能硬着头皮大声回应道:“回大人,下官清楚。”
“既然清楚……”
杨戈轻轻呼出一口气,淡淡的说:“那就调兵遣将吧,来犯的倭寇有两万之数,你先调遣两卫兵马前去迎敌。”
“这……”
陈度面露难色:“敢问大人可有圣谕或左军都督府军令?”
杨戈深深的拧起眉头,沉声问道:“怎么?没有圣谕、没有左军都督府军令,尔等就准备坐视沿海糜烂、荼毒千里?”
陈度小心翼翼的答道:“非是下官推诿,治倭乃是宁海三卫之责,除非倭寇已经上岸祸害沿海百姓,否则下官无权调动诸卫兵马前往抗击倭寇。”
杨戈:“你的意思是我杨二郎谎报敌情喽?”
陈度:“下官万万不敢,实是规制如此,既无圣谕军令、敌情又未明,下官委实无权调动江浙诸卫,纵是下官担着掉脑袋的官司下了这个令,诸卫也不会认下官的令箭。”
杨戈一拍手摊开:“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倭寇祸害沿海百姓?宁海三卫那边是暂时也肯定是不会出兵抗击倭寇,一旦倭寇荼毒千里,宁王会怎么样我不好说,但你这个江浙都指挥使,必定得脑袋搬家……我人都坐在这里了,你总不能还说你陈度事先不知情吧?”
若是无人捅破此事,事后陈度还真能一推四五六。
“这……”
陈度又开始擦汗,冷汗止都止不住,左思右想的挣扎了许久后,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连连揖手道:“还请大人救我,救我淮阳陈氏!”
杨戈冷淡的道:“路我给你指了,你不肯走,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陈度哀声道:“非是下官不愿尽忠职守,实是规制如此,下官亦无能为力啊!”
杨戈面露沉思之色,许久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你委实调不动兵马……那这样吧,把你江浙都司火器库里的所有红衣大炮都调配给我,我先组织一些人手控制住局面,等到倭寇上岸后,你再调兵前去围剿,这样就合规制了吧?”
“啊?红衣大炮?”
陈度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的看着杨戈。
杨戈见状,起身就走:“那你就安心等死吧!”
陈度慌忙拉住他的衣袖:“大人留步,万事好商量、万事好商量啊!”
杨戈挣开他的爪子,面色不虞的喝道:“前怕狼后怕虎,还商量个屁!自己尽早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我保证到时候只砍你一人的脑袋,绝不株连你淮阳陈氏!”
陈度:“别啊杨大人,咱有话好好说、咱有话好好说啊!”
杨戈:“关我屁事,倭寇若当真上岸荼毒千里,我这个绣衣卫千户顶多也就是一个办事不力,死的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要跟着你去趟这滩浑水……谷统,备马回京!”
门外的谷统扯着喉咙大声应和道:“喏!”
陈度见了这阵子,慌忙开口言简意赅的大声:“大人,下官这就命人打开火器库,将所有红衣大炮调给大人!”
杨戈往外走的脚步慢了下来,面露迟疑之色:“这……算了,我清清白白的身子,实在是没必要跟你们这群砍脑壳的去趟这滩浑水,这事儿你还是去跟宁王商量吧,我保证回京后只有一说一,绝不添油加醋!”
陈度:“别啊大人……下官再给大人加两千募兵!”
杨戈扭头俯视着这厮:“你不说你调不动江浙诸位吗?”
陈度语塞,支支吾吾的回道:“募兵不从属于五军都督府……”
杨戈为难的在大门前徘徊了两圈,一咬牙一跺脚道:“行吧,那我就豁出去了,再去这水里火里走一遭……你江浙都司火器库有多少门红衣大炮!”
陈度连忙爬起来,在杨戈疑惑的目光中一路小跑着冲出公廨,提溜进来一个身穿绿袍的小官儿,指着他对杨戈说道:“大人,此人乃是都司火药库都事,火器库的相关事宜,他比下官更清楚。”
杨戈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厮:“你江浙都司有多少门大炮,你都不清楚?”
陈度讪讪的笑道:“这个……哈哈哈……”
杨戈拳头都硬了,指着堂上:“去,写调令去,天黑之前我要见不到你说的两千募兵,我连夜回京!”
陈度讪笑着一揖手,灰溜溜的跑到堂上写调令去了。
杨戈再看向眼前这个绿袍小官,黑口黑面的问道:“你江浙都司,有多少门红衣大炮、多少枚炮弹!”
迎着杨戈凌厉的目光,绿袍小官哆哆嗦嗦的揖手道:“回、回杨大人,我江浙都司火器库共有红衣大炮七、十八门,炮弹两千、二百余发。”
杨戈拧起眉头:“你哆嗦个什么劲儿?”
绿袍小官汗如雨下:“回、回杨大人,我大魏四海靖平已…已久,火器库中存放的红衣大炮,已有、已有四载未出库试炮,养护这个、这个…有所不当,近半都已锈、锈蚀,炮弹、炮弹也有些、些许回潮……”
“陈度!”
杨戈气得将腰间冷月宝刀拔出三寸,恨不得一刀劈了堂上那狗才。
陈度心神一抖,提着毛笔一脸人畜无害、笑容可掬的小声道:“大人,您唤下官何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