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把辛远声请去了无情楼。
灵犀楼已拆,无情楼尚在,只今日在楼上一望,看见的却是过去的沂国公府而今成为了大型改建工地,景观当然大受影响,这是晏迟故意的。
辛远声也知道,越发觉得无语了。
他还偏就想要捅某人那针眼大的心胸,喝着茶,笑得高深:“无端上回设计我,想激我立时向三娘告白。”
晏迟挑眉。
哟,他的设计被辛遥之给识穿了?
“我没有中计。”辛远声看了晏迟一眼。
他很满意在某只狐狸一贯不露端倪的眼底,捕捉见怀疑和审度的光色。
“我也知道无端你有近水楼台之利,或许能够早得明月,你两个要真是有缘人,我恭祝二位终成眷属,不过我于三娘而言,无论何时,都为知己,也无论何时,只要她有意超逾知己之情,我皆还在她的身侧。”
晏迟手里捏着茶盏,眼睛盯着辛远声,他听懂了,这家伙还没认输,走的是痴心不改路线,但凡他要是发生疏误,辛遥之肯定趁虚而入。
“况且无端现下,应当并未得月吧。”辛远声看着晏迟几乎要把茶盏捏碎的力度,“凛然无惧”地继续刺激:“我还并没有告负。”
芳期是直接回了清欢里,她还小憩了一阵,等睡醒才遣八月去打听晏迟有没有留辛郎君吃晚饭,见八月使劲冲她丢眼色,芳期拨开凤尾竹往北窗前一瞧,见晏迟独个儿拿着本书卷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这就自然是没有留客的情境了。
晏国师在看什么书如此认真?芳期产生了好奇。
凑过去看了几眼,就木讷了,因为这类书居然是她偶尔也会看的话本,被自家祖父划归为“毫无价值”的东西,说版印这类东西简直就是浪费了纸张,她甚至还听祖父念叨过要让他知道写这些东西的人真实名姓,保管会将其黜落,彻底断绝写这些东西的人再走科举仕途。
芳期觉得“毫无价值”的“东西”她才看得懂。
“晏郎居然也看这种书?”芳期跟找到了知音似的。
“看啊,看得还不少。”晏迟眼睛都不抬下:“遇仙记、东湘亭、断桥十逢、三生石上,等等等等我都看过,我现在手里这本是西京遗梦,才出了前十回,讲个落魄书生跟千年树妖的传奇,看着还挺有趣的,千年树妖是女身,眼高过顶,但这落魄书生靠着一张嘴,就能获得千年树妖的青顾,看得我啧啧称奇心向往之,都想把著书人挖出来雇为西席了。”
“晏郎难道也想写话本?”芳期睁大了眼,感觉这更像个神话似的。
晏迟笑了一笑,把手里的书压手腕底:“不是写话本,是跟著书人学学怎么赢获佳人一颗芳心。”
芳期:……
她觉得关于这点,仿佛晏国师已经无师自通。
瞧他这时微微发亮像琥珀般的的眼珠子,说句话这样认真地盯着人看,况怕只要不是个死人,心里都会乱跳乱动。
“我是真没见过陈家女。”晏迟还盯着芳期:“今天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她其实并不认识我,还是被仆婢提醒才晓得我是谁,所以我是真不知道陈富仁这孙女中了什么邪,莫名其妙跑去韶永厨砸场子,夫人如果要追究,我这就让陈富仁来理论个一清二白。”
“谁要追究了?”芳期忙道,下意识只把眼睛去看窗外的合欢树,这时节缨绒更盛,满眼的如火如荼,那花朵偏又是体态轻盈,对风息尤其敏感,使人明明不闻檐铃脆响,光见满树的绒朵在摇曳招展了。
芳期莫名就想起了她送给晏迟的合欢香囊。
当初是怎么觉得合欢跟板栗没多大差别的?
啥时候还能把那玩意先偷回来么?
“芳期你今天约辛遥之,可是又想让他投份子钱了?”
听这一问,芳期立时想起了辛郎的要求,她其实还不知道这要求背后的关窍,但既然已经答应了,总是不能食言才好,于是就多了几句解释,没捅漏辛郎告白的前因,那么今日见谈的话就大有保留了,很技巧的没说假话:“辛郎现下可没那多空闲分心于商事了,我哪能这么不识趣呢?”
“是,他既没闲心,也没闲钱,别为难外人。”
外人两个字,真是别有用心的措辞了。
晏迟也不想多过问芳期经商的事,觉着别的女子以琴棋书画为乐,他家夫人却以富甲临安为志,相比起来他家夫人干的才是实事,和他特别般配,跟话本子里这两个似的,落魄书生寄居破庙却有赈济天下的抱负,千年树妖方化人形便生颠覆天庭的狂想,都是想干大事的人,遇见了也不妨耽迷一场风花雪月,立业与成家兼顾,著书人也很有野心啊。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该正式设个宴席了。”晏迟忽然说。
见芳期一脸懵怔,晏迟移开手腕,彻底把“千年树妖”给合在了纸册里,很认真地问道:“夫人就不觉奇怪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收到别家府邸的邀帖?”
这不是绝对,比如明皎跟阿辛的婚礼她都收到了帖子,但确然除了亲朋之外,芳期好像仍被排除在贵眷圈子外头。
“咱们新婚未久,王氏就死了,紧跟着就是国丧,虽说家孝国丧都已然期除,可夫人未曾先行宴客公示可赴别家酒宴,那些人总不便冒昧递帖子来的。”晏迟道。
芳期才恍然大悟。
“以咱们两个的名义,正式举办一场宴集,而后夫人就会惊觉有多么炙手可热了。”晏迟说得戏谑。
他就是想要正式昭示众人,国师府的女主人,晏迟的妻子是谁。
“然后我是不是就要忙于应酬?”
“辛苦夫人了。”晏迟正儿八经地起身,居然抱揖一礼。
芳期目瞪口呆,赶忙也起身,才看见那人恶作剧般的忍着笑,这礼是还不成了,芳期特别不知应当如何自然应对晏迟式调侃,人站在地上又不能一直像个傻子似的懵怔着,就伸手去抓那本书:“我找个安静地方,看看这话本是多有趣。”
还没够着书,就被一个拉扯。
轻薄的凉衫上透着一股子沉水香,到此时才觉直侵鼻息,芳期忽然被拉进了有点冷硬的怀抱里,越该羞窘时却因为耳畔的一声轻笑,脑子就有点恍惚了。
“不用看,我告诉你多有趣。”晏迟低声讲故事:“千年树妖化了女身,却不知男女之别,所以穿了男装,落魄书生起初也未开情智,真以为树妖与他一样是男子,两人第一场饮谈,就大觉投机,书生一拍膝盖道,‘今与兄台促膝而谈,尽兴更当抵足而卧’,然后……次日清晨醒来,书生呆了,方知兄台不是兄台,原来是个姐姐,所以书生得为这一晚上的抵足而卧负责,树妖却不以人间礼仪为束缚,说兴之所至情之所至,大不需论及终生如何。”
芳期:……
谁写的书,这样直接大胆的么?!
她耳边,晏迟继续讲故事:“书生从未见识过如此逾俗的女子,先也大惊失色,哪知再听树妖细说,才知一见如故相逢恨晚者竟然是妖不是人,书生便道‘痛快’,又说一句……‘原本世间万物生灵,人是最无趣的一类’,就因他这句话,树妖怦然动心。”
芳期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得震耳欲聋般。
“我其实挺同情著书的人,因他原来不知世间甚多有趣的人,才意幻出个妖灵,弥补不得红颜知己的遗憾。芳期,晏迟幸遇你。”
这一吻,有蓄谋,落在眼睑上。
芳期还是趁晏迟没留意时,悄悄把那本西京遗梦看了一遍,发觉这故事竟然不是杜撰!呃,并非不是杜撰,世上有的是落魄书生,可哪来的千年树妖,她的意思是说晏迟的复述还真是话本上所写,尤其当落魄书生跟树妖抵足而卧醒来后的那一段,惺忪的睡眼,率先映入的香艳情境……
把芳期看得先将书丢去了老远,后来又抓手里脸红心跳的继续看。
而后还特别留意了下著者……
往往写这类话本的人,都不会留下真实名姓,拟个号标著,这本书的著者自号“长安狂生”。
还真够狂的,写这样香艳的书,离经叛道得很。
接下来芳期就在筹备正式宴集了,开宴之前却请来了明皎等几个好友先聚了一场,然后就分享了这本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本,哪知明皎却一点都不觉大惊小怪:“嗐,又十回都出了,树妖已经跟书生洞房花烛夜,两人正如胶似膝的时候,你道怎地,书生偶然救了个落水的女童,那女童却是城主之女,这城主感激书生,荐他入京赶考,书生一举科取了状元郎,皇帝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征书生为附马,不知后十回会怎样写,我着急得很呢。”
阿辛居然也看过,反过来跟芳期分享又十回:“树妖是精怪,敢爱敢恨,那书生虽早期落魄,看描写却并非懦夫,大约是得抗旨的,怕是会因此获罪,我猜测,接下来的桥段是树妖劫狱救夫,说不定还会术杀昏君。”
“不会不会。”明皎持反对意见:“卷末有个伏笔,说那公主初见书生,听书生与树妖的一段情缘,颇为感触,我怕这公主说不定也早就有了意中人,并不愿逼书生为她的附马呢,那著书的人,颇为反感世俗礼规,怕是笔下不仅仅精怪才有反抗的志想,说不定公主这一对人,更加让人喜欢。”
只有鄂霓没有看过这本书,现场就让芳期拿来翻阅,看到“抵足而卧”的那一段,笑得喷了酒:“嗐,你们洞房花烛夜是什么样的?我那时……可把外子给吓呆了。”
“吓呆?”明皎和阿辛极度怀疑。
“那傻子,以为男女之别仅是在喉节跟胸口,没想到还有一处不一样……以为我是在战场上负了伤,才残损了。”
芳期听得个云里雾里,就见另两个好友无声的趴在了榻上半天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