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和练无邪两人再次回到洛水城长街上,眼下除了一队队按刀巡逻的城卫,街头巷尾已近乎是一片空荡荡的鬼域,偶有寥寥数人,也是在急急兜头行路和关门闭户。
两人转过一道街巷,水流声进入了他们耳中。
临着洛水大街的一间街面通铺内,地铺上摆放了五人,只有一名中年人远远避在一角看护,在半闭的门户外不远,有几名城卫看顾着附近。
看到杨真和练无邪,以及几名衣甲鲜明的侍卫到来,那看护的中年人赶紧远远地摆手,不让他们接近。
“大叔,我们是来治病的。”练无邪打出了郎中的旗号。
乍一看清来访者中有如此容华绝美、气质出众的绝色女子,中年人有些发怔。
“这些人都是你的家眷?”练无邪对中年人的失态视若不见。
“不、不是,诸位……快、快请进。”中年人有些狼狈的抹擦着双手,一脸欣喜地给众人引路。
杨真回头看紧跟在身后的几名王府侍卫有些难色,便让他们留守在门口,那几人顿时一脸感激之色,此时,练无邪已经在察看地铺上的病人。
粗糙的绒毯上,躺了三男两女,身上都盖了厚厚的棉被,中年人介绍道:“这几人都是鄙人染坊中的小工,在下妻儿都在后院里呢。”
杨真就近一看,眼下这名清瘦的伙计一脸烧红,额角隐有红斑,口角白沫流泻,双眼翻白,且胸口起伏剧烈,呼吸很是急促,再看过去,那几人也是一般模样,正与往日民间流传的春瘟有几分相近。
由于时疫在杨真年幼时心中留下的可怕印象,他下意识之中,不禁收脚退开了两步。
走在前头的练无邪却是若无其事地捋起袖子,露出皓腕,纤指伸出,就探了下去。
“不可!”染坊老板大急,上前拦阻道:“这位姑娘,万万不可,您金枝玉叶之身比不得我们卑贱之躯,要是……”
练无邪挥断道:“万事有本姑娘自己担待,你一边去!”
练无邪的表现,令杨真心中大为惭愧,心中念计:这丫头竟也是一个不错的热心姑娘。
“姑娘……”
“别吵!”
染坊老板一片好心却搭上了一座冰山,他吧嗒了一下嘴皮子,还不甘心,尾随着练无邪的脚步,一袖捂着口鼻,一手战战兢兢伸缩欲挡,眼见这仙子般姑娘一意孤行,却无计可施。
忽然,他想起了跟这仙子般姑娘同来的青年公子。
杨真冲了染坊老板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此时练无邪刚把完脉,手指纤巧地翻动病者眼睑。
“不行啊,姑娘……”染坊老板一把拉住练无邪的袖子,就要将她拉开。
染坊老板的举动顿时惹恼了练无邪,她轻袖一荡,中年老板只觉一股大力奔腰身冲来,吃不住,蹬蹬蹬就退出七八步开外,不远不近,刚好退到了门槛上,砰一声,一屁股给绊倒在地。
“姑娘你怎不识好歹?”染坊老板揉了揉臀部,扶着门墙爬了起来。
“住口!”练无邪头也不回地喝道。
老板呆了一呆,撇撇嘴角,最后罢手一甩袖袍,摇头叹息着退避到门房角落里,一脸不安地看着两人。
练无邪相继给几人检视一轮,杨真插不上手,转头对染坊老板道:“大叔,你这些伙计都是怎么染上邪症的?”
染坊老板哦了一声,赶紧道:“就在午后一个时辰,这些人正在坊里给布匹上料,这不是赶着开春赶活嘛,不想一个个都先后昏晕过去,然后就是现在这般光景……”
杨真插口道:“那外面又何时传出这时疫风闻?”
染坊老板摸了摸头,耸着一副苦瓜脸道:“大约也就在那顿饭前后工夫就风传开了,真是来得怪,也来得突然……天降奇祸啊。”
练无邪也收手冷脸着紧问了一些,却依旧摸不到线索。
两人离去后,来回走了几乎大半个城区,染病的人足有上百人,病情皆是大同小异,其中有十数余人不治身亡。
一路行来,唯一算得上的收获,那就是他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大部分染上时疫的人,都散布在洛水附近。
两人纵然再愚蠢,也发现了问题,那就是,问题出在水源处。
练无邪作结论道:“方才我问了,几乎所有染病的人,都能确定在事发前有直接间接接触过水,且并未肆意扩散,问题定是在水中了。”
此时,夜幕即将降临,深灰色阴翳淡淡的笼罩着全城。
杨真点头接口道:“全城名医出动,甚至拉来江湖郎中都束手无策,你我更无解救之能,唯今之计,是找到投放病源的人。”
“怎么找?”练无邪有些拿不定主意。
“大隐隐于市,若确实是巫门中人所为,凭借他们的身手在城中自是来去自如,等闲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作为内应,只怕蛮军没有攻城前,他们是不会露出马脚的。
“况且,妖物和时疫相继出现,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早有定计,想必对我们也是早有防范……也许那巫羡鱼的落脚处,就是我们的唯一线索。”杨真声音低沉,有些飘浮不定,显然也没有多少信心。
练无邪久久不言,突然惊咦了一声,杨真跟着望去,原来数骑正匆匆从长街一路往桥头方向飞驰而来,一个灵巧的娇小身影翻身下马,她身后还追着两名王府侍从。
“练姐姐,有救了,有救了。”
“什么有救了,你这死丫头,敢不听姐姐的话!”练无邪嘴上虽不饶人,但她一天都冷肃的脸却释放出了纯美的笑容。
“人家可是给姐姐带天大的好消息来了。”巫灵儿风一般摆脱桥头几名城卫的拦阻,奔了上来,“喏,你看。”
练无邪挥阻叫喝追来的城卫,一脸狐疑地接过一张单子,上面字迹歪歪扭扭,隐约书有十几味草药。
“这是什么?”
“这是解时疫的药方。”巫灵儿说话有些吞吐和小心。
“什么?”练无邪惊讶万分,“你哪儿来的,说清楚点。”
巫灵儿顿时一脸神秘兮兮道:“先前灵儿在府内无聊得紧,突然就听见一人在我耳边说话,灵儿四处张望又找不见人,后来听那人说到有时疫的解药方子,鬼使神差地,灵儿就照那人所说的记下来了。”
练无邪和杨真面面相觑,杨真接过纸单一看,险些没笑出来道:“小丫头,你这字可是长了脚,四脚爬爬的,呵呵。”
巫灵儿的小脸一下子羞了个通红,气鼓鼓地瞪着杨真,恨不得食啖其肉。
练无邪无心取笑,问道:“灵儿,你怎不把药方交到府上?”
巫灵儿泄气道:“没人信人家嘛,后来管家耐不住人家纠缠,就让人家带人来找你了。”
“你怎么看?”练无邪拿眼看向杨真。
杨真却问向巫灵儿道:“那传你药方的人是男还是女?”
巫灵儿明显呆了一呆,有些犹豫道:“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练无邪和杨真同时想到了那名驱使狼妖的巫女,一时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白龙脑、犀角、硫磺、安息香、白石英……”杨真将药方再行过目一番,他对药石并无多少认知,半晌放弃道:“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这人若是不怀好意,何苦给我们药方?”
练无邪微一沉吟,当机立断叫过守在桥头的侍卫,吩咐下去,按单在全城药店采购草药,尽快将解药配制出来。
得知有解药配方,就近召集而来的一干王府侍卫与城卫,纷纷加急打马分头而去,练无邪和杨真望着消失在长街的人马,各自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练无邪一把揪住巫灵儿的小辫子,轻轻拉扯道:“灵儿,你胆子不小,不怕出来染了时疫?”她这才有心情与巫灵儿开玩笑。
“有练姐姐在,灵儿不怕,嘻嘻。”
“你呀,就是顽皮,姐姐给你的功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有姐姐在,谁敢欺负灵儿!”
“是啊,你刚立了一大功,姐姐就饶你一回罢。”练无邪捏着巫灵儿的脸蛋,巫灵儿不依,反挠向练无邪的蛮腰,两女欢笑着拥闹作一团。
杨真凭立桥栏,望着渐渐深沉的夜幕深处,在思索着暗中潜藏的对手。
他已经悄然投身这场大汉与南方百族的战争,在修行有望别出蹊径的状况下,他也重新燃起了面对人生的斗志。
“可惜呀,那些坏人一闹,上元的花灯盛会是看不到了,灵儿可从没看过呢。”
练无邪忽然对神情极是懊丧的巫灵儿道:“灵儿,你到府上也快一年了,你还不肯告诉姐姐你的身世吗?”
巫灵儿仰头,娇憨道:“不是灵儿不肯说,是灵儿记不起了嘛。”
练无邪认真看了她半晌,叹道:“也许你真是中了封灵术,才忘记了过去,你加紧按姐姐的法子修炼,总有一天会记得自己的过去。”
灵儿低头空出的一手,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半晌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一双星眸隐约浮动着淡淡的水光,练无邪望着远方,倒不曾留意到。
从掌灯时分起,全城各街头巷尾,由官府遣人派送的大瓷缸,将煮沸的药汁稀释后,分发给前来领取的百姓,而病殁者一律拉到城外焚烧尸体,就地深埋。
各个街区,甚有官府请来的法师身披熊皮,头戴面具,执戈扬盾,大跳傩舞,驱逐鬼疫;在城内几条河曲水上,也有纸船大送瘟神。
很快各方就传来佳音,染病的人俱是大为好转,疫情得到了控制,民心也渐渐平稳下来,不再慌乱。
人心微定,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把这一切都归于南蛮子所为,只不过好处是群情愤慨,将恐惧化做怒火转嫁到南蛮的头上;坏处却是,人们心中对战火的畏惧加深了。
在武王府上下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当口,就在那就寝时分,王府再度炸开了锅,失踪一整天的武令候回来了,但却是躺着给人送回来的。
等杨真偕同玄机子一起赶到时,在一间卧房内,见到了不省人事的武令候,武阳王木无表情地枯守一旁,府上请来的两名大夫先后叹息着请罪离去。
“巫门是在跟我们示威来了。”练无邪在玄机子之后,也探视无果,虽说她素来不喜武令候为人浪荡,却也深知这大哥一向爱护着她。
如今见武令候如此境况,她心中是怒不可遏,这将近二十年的王府生活,早让她血融于这里的一草一木,生性孤傲的她,哪容得有人侵犯自己的领地?
杨真最后一个上前探视躺在软榻上的武令候,只见他神色如常,微微闭目,且隐约带着诡异笑容。他作势把脉,神念探来,却是一切如常,那为何人又昏迷至此呢?
白纤情在这等情况下,亲自出手了。
半晌,杨真回顾一屋子人,面对不少期盼的目光,他踌躇道:“武兄中了巫人禁术,给制住了泥丸宫神窍,若没有万全把握,不能轻易动手,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
武阳王再也坐不住,起身道:“如此说来,还有办法可救?”
杨真目光与练无邪交会在一起,默然片刻,他道:“解铃,最好还是系铃人来得好。”
武阳王一拳重重捶在床头案板上,怒道:“难道天要亡我武解阳?这巫门难道就无人可制,任他们为所欲为,横行无忌?”
这时,站在门口的巫灵儿,忽然一声不响地就退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到她,白纤情却留心上了,丢给杨真一句话,就化做一缕微风追了出去。
回到别院,心情沉郁的杨真,和默不作声的玄机子,惊奇地发现院落中死气沉沉,只有楼阁两盏风灯在夜风中飘摇,昏黄的光线下,楼阁和松柏摇曳婆娑,显得鬼影幢幢。
按他们认知,众多悬空观道人正在赶制克制僵尸的雷火符,怪异的现象,令经验丰富的玄机子大为警觉,叫住了杨真。
“玄机子道兄,这是……”杨真一来心有其事,二来失去功力后,感知能力大为下降,连玄机子也远有不如,不过他胜在神念精纯,先天知觉敏锐,话未过半,就察觉到了不妥。
“嘘!”玄机子竖起了手指,提聚起全身功力,双目骤亮,停下脚步,夜猫子一般扫视着四周。
杨真心念微动,乾坤印在周身结上了一个护体法罩。
几乎同时,两人目光朝远端游廊尽头的凉亭望去,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其中。
蓦然,在两人的瞳孔中,那人影重迭模糊起来,下一刻那人影已经来到了他们走廊的正前方,一股寒冷刻骨的寒气狂暴地吹卷过两人。
瞬间,两人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心跳若擂鼓一般加剧,一股窒息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那是近乎死亡的气息。
眼前这人体形高大,全身裹在黑漆漆的宽大斗篷中,只能隐约见到半个脸孔,杨真当即认出了来人,不正是大巫师屠方是谁?
“你……是谁?”玄机子竭尽全力才挤出这么半句话。
屠方脸孔黑暗处闪过一道幽芒,空气温度再度悍然下降,白色的霜花在游廊方圆十丈蔓延开来,柱廊和地面青石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微光下闪闪发光。
“扑通!”玄机子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杨真牙齿几乎开始格格打颤,至此,他方才知道这大巫师的可怖实力:恐怕是直逼他师父那一辈的顶尖高手。
“随老夫走,你可以活命。”屠方骨节磨擦一般的沙哑声音,传入杨真耳中。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杨真喉咙里被寒气冻得有些发涩,此时他已经顾不得玄机子的死活。
屠方好整以暇道:“老夫说一不二,可由不得你。”
杨真虽然闭住了呼吸,但那冰冷的尸气仍旧令他一阵头重脚轻,惊骇之余,咬牙冷冷道:“阁下堂堂一代大巫师,竟然欺负一个昆仑后辈,说出去,岂不怕成了修真界的天大笑话?”
屠方一愣,嘿然一笑道:“老夫活了几百年,头一回有小辈敢当面教训老夫……不过老夫向来随心所致,你枉费心机了。”
杨真念头电转,道:“不知前辈可敢与我打个赌?”
屠方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首次动容。
杨真兴然道:“若晚辈没有猜错,前辈是有求于晚辈。”
他见屠方斗篷内冰岩一般的面孔有些意动,趁热打铁道:“晚辈虽不知道前辈要晚辈做啥,但想来定要晚辈合作才成,不若我们打个赌,若前辈胜了,晚辈甘心随您而去,如何?”
屠方怪笑道:“你现在就在老夫手心儿里,还逃得了吗?”
杨真不为所动道:“难道前辈不敢一赌?”
屠方深目幽芒一闪,没有接话,杨真继续道:“就赌这洛水城。”
屠方不冷不热道:“一城一池有何好赌?”
“这之前,晚辈要先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前辈可是大荒军中唯一的大巫师?”
屠方闻言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杨真顿时心下了然。
“只要前辈你不插手洛水战事,晚辈保证南蛮军只能黯然兵退城下……”
“说下去。”
“若是洛水城守不住,晚辈无话可说,就随您去云梦大泽;若反之,前辈所求,自也不必再提,前辈敢否一赌?”
屠方冷目看了杨真半晌,冷哼道:“这凡俗征战老夫没有分毫兴趣,谁胜谁负老夫也不关心,我巫门的动向岂是小鬼你能揣测?”
杨真神色不变,依旧冷峻不屈地望着对方。
屠方目中强芒一闪,声音低沉道:“好,这个赌老夫打了,就以三日为限,不过……”说着又怪笑道:“你玄门中人最爱出尔反尔,你有那奇宝作遁,老夫也没把握找着你。”
杨真眼前一道灰白色光芒闪过,无所滞碍地破开他的护体法罩,瞬间一道寒流钻入了他体内,在五脏六腑流转一圈,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他惊恐惶惑万分之时,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袭来,抽去了他所有力气,同时无穷的寒意冻结了整个身躯,他猛地弯腰坐倒在地。
“这是老夫尸巫一脉最霸道的‘尸心王蛊’,只要种下了,在万里之外,老夫也能让你生死两难,千万不要试图戏耍老夫。”
杨真眼前骤然黑影模糊,四方寒气骤然抽了个干净,那道人影倏然消失在空气之中。
这时,他才发现体内一切异常已经消失,方才撕心裂肺的痛楚消失得无影无踪,体内寒意也缓缓退去,手脚恢复了动弹能力。
三日之期,难道他在暗示南疆大军攻城就在这三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