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逃亡
谷幽深静,穿堂风由北至南呼啸而过,风声憋闷于深谷之中,如泣如诉。
长亭一直大喘气,气从胸腔上提起,两肋生疼,嗓子眼像被人死死卡住,张大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
符氏与长宁没有看见那时情景,符氏单手撑住长亭,眼神焦灼,在长亭脸上四下探寻,指甲掐进长亭胳膊上的肉里,才看见继女缓慢地扭头看向她,继女目光空洞,双眼充血。
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
符氏张嘴想问,却遭长亭一下子捂住了嘴,再看长亭,小姑娘目光渐渐回神,一张脸煞白,面色沉凝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大人,还要让兄弟们搜吗!陆家的小娼妇们都被憋在马车里了,就剩两个丫头和那陆家大夫人没找着!”
外间汉子声音粗糙腻人,透彻地响在深谷幽静里,闷出了几道回音。
谷间水滴从钟乳石岩间顺流而下,砸在积水的地表上。
“滴答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一滴又一滴,好像是无常催命的钟。
符氏电光火石之间瞬间明白过来,两串眼泪紧跟着扑簌簌地向下坠,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长亭,嗫嚅嘴唇,手颤抖着扶住长亭的肩,长亭一把反手扶住符氏,一手捂住嘴,一手再静悄悄地指了指外头。
外头的贼人还没走,他们要对陆家赶尽杀绝,陆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端糙瓷碗大口喝烈酒的秦副将,精打细算着粗布麻衣的周管事,会软软地笑会轻声轻气地唤“姑娘,您的茶好了”的百雀与百乐,满面褶子肃穆端严的陈妪
还有她的父亲,她那遗世而独立,如谪仙风华绝代的父亲,被人一剑穿心,死在异客他乡。
长亭死咬牙关,紧闭阖眼,半侧身靠在石壁之上,弯腰捂住小腹。
她并没落泪,符氏未曾出声,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人回不来了。
可是父亲啊,您能不能睁开再看看阿娇,再看看您可怜的女儿
她疼,阿娇好疼,父亲父亲
“搜!把那几个娘们都找出来!要做就做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外头声嚣渐盛,透过石缝,火光逾近,贼人穿过重盾,距洞口怕只有不到千米。
长宁双手捂住嘴,满脸是泪地朝长姐与生母中间靠去,幼女身体温软,肩头发颤,后背抵在符氏身前,如幼兽临危,幼女浑身发抖,符氏却一瞬间便止住了泪,她发觉自己一辈子也未曾这样清醒过。
刹那间,一念清明,万念俱灰。
符氏利落弯腰将裙裾一把捞起,紧捏在手头,再伸手将长亭推进深谷之中。
“进去逃”
符氏紧盯长亭的眼睛,再将长宁推到长亭怀中,张大嘴,做出口型,“逃!”
伏兵在即,这个洞口虽九曲迷窍,可一点一点地寻,慢慢地找,终究可以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三个人没有一个活得成!不,让女人家最难受的并不是死,是凌辱!她的女儿,陆绰的女儿,陆家的姑娘,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的尊严活下去。
后有水路通向外界,只要她能拖住贼人,只要两个小姑娘平安凫水而出
她们就能活下去!
长宁被力一冲,扑倒在长亭怀中。
长亭身形随即向后一坐,瞬间明白符氏妄图做什么了,伸手紧搂长宁,顷刻间泪如雨下,边哭边无声摇头,很使劲地摆手再摆手,没用的,没用的,徒劳而已,符氏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要拖住千百军士,她怎么做?!
无谓牺牲罢了!
长亭坚决不走,符氏一会神情焦灼地看向外头,一会扭过头来推搡两个女孩。
长亭拖着符氏的手默声哭,眼泪一串接一串砸在符氏手上,眼看火光愈发逼近,符氏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支火石,还有一只绘纹的小青瓷瓶,一把将木塞打开,便能嗅到桂花的味道。
是那日在弈城夜市买的桂花头油!
带火石是壮胆和正气,带头油是为了修饰妆容。
长亭连忙扭头看向洞口,周管事为了遮蔽此地,在谷口处累了许多茅草与竹节,长亭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了,去仍拽着符氏不撒手,她不能让符氏去,让符氏去了,长宁便无爹无娘了!
长亭默默地无声地哭,手上却执拗地死死拽住符氏。
外头喧杂愈近,符氏满面是泪,眼神从长宁脸上移开,狠心将长亭的手一把拂落,陡生无限气力,将姐妹二人推进漆黑一片的深渊之中,凑拢长亭耳畔,声音极小。
“长姐如母,阿宁就交给你了,我往前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来生再还。”
长亭瞬时眼泪喷涌而出,牙齿死命咬住嘴唇,终究在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血。
甜腥发腻,便如那瓶桂花头油。
长亭边哭边摇头,说不出话来,身上发着抖却一只手紧紧搂住长宁,一手死命揪住符氏,符氏伸手一推,双手重重地摁在长亭肩上,一字一顿,“阿娇,冷静一点!三个人,活不了两个人,可以活谁都知道这笔账怎么算!”
一语道罢,顿了一顿之后,却笑了起来,眼神变得柔和极了,“求你让我去陪你的父亲好吗?”
最后一句话似暮鼓晨钟,透彻心扉。
长亭仰头哭,泪眼婆娑之中却见,谷中积水颇深,石钟乳被水光一晃,恍如隔世。
小姑娘仰面张大嘴哭,却哭得悄无声息。
手渐渐放开,符氏微眯泪眼,伸手轻柔地将长宁拥怀入内,未隔半刻,果断放开,转身而去。
“娘”
长亭佝下腰,抱住长宁,两个小姑娘猛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长亭再抬头时,泪光盈然,俯身于地,哭得不能自己,“娘阿娇用自己的命去护阿宁。”
符氏身形一顿之后,加快脚步,敛起裙裾向外走。
九曲迷窍,未隔半晌,便再难看到符氏身影。
长亭跪在地上,狠吸了几口长气,猛地起身,单膝半跪在地,与幼妹长宁对视半晌之后,忍住哭,再一把将幼妹揽在怀中,扶住石壁一点一点起身,快步向里走。
水声越近了。
“滴答滴答滴答”
长宁呛地一下哭出声,“长姐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长亭单手捂嘴,顿时泣不成声。
“轰!”
气温陡生,深谷之中桂花香味蔓延开来,洞窟进口火光瞬时漫天,火舌遇油,便如星火落草,在片刻之际,即能轰地燃起,再加之干茅草与水分极低的竹节,火势顷刻便窜得极高!
以火封口,以命护女。
长亭攀扶住潮湿阴冷的石壁,却陡见不远处有银光水潭,沉住气将长宁身上披的大氅脱下来,重重丢进水潭里,身先士卒,先踏入水中,再牵长宁没进水里。
水很深,阴沟暗流涌动,水流如大蟒之力,水寒如三九之功。
长亭艰难地划臂动腿,一手护住长宁,一手攀执在壁角,竭尽全力向前游动。
她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
纵然艰难,纵然希望渺茫,可她和长宁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这么多人的期望活下去。
北风南吹,火势被风一搅,越发大了。
长亭轻阖眸,眼前似有符氏在火光之中朝她婉约浅笑,如同烈火之莲,眉目清晰,如临其境。
长亭搂住长宁,趁火势“轰轰”作响之时,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少女的哭声并不好听,却如一支再难寻觅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