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第一场雪,沸沸扬扬地下了两天三夜了。整个天地之间全部成了一个银白的世界,大地上的那些垃圾和污垢,还有人们不愿意暴露出来的,各个角落里的丢弃物。也都让这场大雪,给覆盖的严严实实了。整个村庄也都成了一个,洁白干净童话一般的世界。人们最想最高兴看到的,还是这场大雪,把整个麦地也给盖上上一层厚厚的“棉被”。这场大雪,对于家寨大队来说,真是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他们村前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有了这一场瑞雪以后,就等于保住了来年小麦的产量。有这一场像棉被一样的大雪覆盖在麦苗上面,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麦苗就不会被冻死了。春节过后,天气变暖。大雪在慢慢地融化的同时,也在慢慢地滋润麦田,浇灌着麦苗。
于庆高中毕业以后,回到家里已经一年多了。他每天都是从天明到天黑,跟着社员们到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在他的心目中,家里供着他上了这么多年的学。每天都是省吃俭用地过日子,把姐和娘连累的饭都舍不得吃饱。现在毕业了,回来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多为家里多挣点工分。让娘过上好日子,也让弟弟于亮,安心地在学校里读书。今年,于亮去县城里上高一了,也正是用钱的时候。现在,姐姐已经出嫁了,我们也不能再连累他们了。再说了,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我应该承担起这个一家之主的担子来。
于月秋已经在两年之前,和李伟结婚了。李玉山,为了不想连累他们两个人,他们两口子和二儿子二蛋已经搬出去自己住了。原来,在解放以前,他们家在自家的打麦场里,盖了两间看场的场院屋。后来,解放以后,大队里嫌他们家的打麦场不方便,就把打麦场耕成了地种上了庄稼。当时,大队长于金贵看着这两间屋盖得很好,就把这两间屋给留了下来。没有想到多年以后,这里又成了李玉山的家。
现在,时令已经进入腊月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三水县都要举行一次,针对农村工作的扩大会议。这个会议主要就是部署和动员各公社的社员们,在冬闲的这几个月里搞冬季大会战。每年的冬季大会战,不是建水库就是挖渠道。修建扬水站,开垦荒山造田种地的这些事。慢慢的时间长了,这个会议就成了每年必须开的例会了。不过这个会议,也不是每个大队里大队长都能参加的。能去参加这个会议的,一个公社也就是去五六个大队的大队长。这几个大队,大多都是大村庄,或者是每年上交公粮最多的大队。
于月秋,从前天就已经接到通知了,腊月初六到公社里集合,前去县里参加农村工作会议。初六这天,他在家里和李伟吃过早饭。李伟去了学校,她也早早地来到了公社里。公社里今天安排了两辆吉普车,有公社书记赵丽带队,一起去了三水县城。
腊月初七的这天,是正式开会的日子。于月秋在参加这个会议的时候,又见到了她的老领导程飞。他现在已经离开了青山公社,提升为三水县县长了。
今天,头午的会刚开完,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于月秋来到县委食堂餐厅里,餐厅里的大圆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她正想找一个餐桌准备吃饭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对她打招呼:“月秋同志,你也来参加会议了?”
于月秋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只见程飞腋下夹着一叠文件,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于月秋见了程飞,马上热情的和他握着手说:“是程县长啊,都怪我眼拙没有看见老领导。还请县长不要怪罪我。”
程县长也笑着说:“说的哪里话,你是我的老部下了,咱们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你去吃饭吧,我正好找你有件事,你吃完饭,到我的宿舍里去来一趟。”
程县长说完,和几个县委里的领导,一起进了食堂小餐厅里吃饭去了。
于月秋站在原地没有动,心想:不知道,他找我又有什么事?这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弟弟于庆的事来。于庆在她的心里,现在是她最发愁的事了。以前,她总是幻想着,两个弟弟在学校里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都能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不但是他们有了一个好的前途,还能过上好日子。对他们的家庭来说,也是光宗耀祖有面子有光的事情。谁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时运不济,偏偏遇上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运动。遇上了一个学问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于庆在学校里的时候,在教室里学习的时间,还不如去参加劳动的时间长。现在,不管怎么说于庆也算是高中毕业了,也是一个正儿八经高中生。就这样天天让他跟着社员们下地干活,小小的年纪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唉?
现在,上大学也不用考试了,都实行了工农兵子弟上大学的推荐入学制度。可是,真正的农民子弟,能得到推荐上大学的,却是寥寥无几。
于月秋今年虚岁二十七岁了,她结婚以后可能是过上了,她自己认为是幸福甜蜜的生活了。加上她这几年当了大队长以后,也不用下地干活了。所以,她的皮肤被保养得是又白又嫩。加上这几年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她穿的衣服也很时兴。不知道的,还就真的认为她是一个脱产的国家干部。
于月秋吃过午饭,心里想着心事来到了程县长的宿舍门口。她有礼貌地敲了敲程县长的门,程县长马上就把门取开了,他热情的把于月秋让进屋里。这一回,程县长没有马上习惯性地倒茶端水。而是马上紧紧地抱住了于月秋,嘴里说着:“几年不见你了,你可把我给想死了。”
于月秋只是轻轻地挣脱了一下,红着脸说:“你现在不能这样了,我可是已经结了婚的人,我不能做对不起李伟的事情。”
程县长亲了一下于月秋发烫的脸,说:“李伟,他知足吧。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那个老师,他李伟还捞着当了吗?”
这时候,于月秋两手紧抱了一下程县长,问他:“今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事,名额多么?”
程县长松开于月秋,说:“这件事,我提前就替你想着了。你们青山公社,今年一共就两个名额。你弟弟于庆的这个名额,到时候,我会带着帽下到你们公社的,谁也更改不了,你放心就行了。我今天让你来我的宿舍,就是要给你说这个事。现在,你说怎么感谢我吧?”
于月秋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她这一年来最让她犯愁的事情,没有想到,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她想到这里,羞涩地说:“怎么报答你都行,只要你高兴,我都能满足你。”
于月秋说完,程县长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了他的床上,解开了她的衣扣和腰带。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村前面的白砂河里,这个季节,虽然是河里的水不多了,但是,水都已经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莲藕汪里自从结了厚厚的冰层以后,那夏秋的时候,还是粗壮的莲藕秸,碧绿的像伞一样的荷叶。现在都已经干枯成了一片桔黄,在冰面上被寒风吹得瑟瑟颤抖着。她们往日的风情万种和婀娜多姿,在这里再也看不见了。
于庆领着放了寒假弟弟于亮,老早地就出了门。于庆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子,于亮手里拿着两根麻绳。他们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出了村庄来到了野外,兄弟俩此时的心情,好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他们的童年时代。在他们十岁左右的时候,每年到了寒冬腊月天里,都会到结了冰的莲藕汪里来溜冰嬉戏。他们手里都拿着一个爹爹给做的拉子(陀螺),和一把简易的鞭子。在这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比赛放拉子,看看谁的拉子旋转的时间最长。那简易的鞭子,巧妙地抽在拉子的身上,拉子就会轻轻地跳一下,然后再落在冰面上,就会又飞快地旋转起来。那抽鞭子的声音和拉子落在冰面上的声音,让他们高兴让他们兴奋。
一会的工夫,于庆和于亮两个人,就来到了莲藕汪边上。于庆用手里的木杆子使劲地捣了捣冰面,于亮找了一块有十斤左右重的石头,举过头顶使劲地砸到冰面上。莲藕汪里马上发出了几声“嘣嘣”的声音,石头也随着于亮扔石头的方向,在冰面上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于亮看着远去的石头,高兴地说:“冰面很厚,在上面就是有十个八个的人也能撑住了。”
于庆听了于亮的话,他便两手紧握木杆子,小心地下到莲藕汪的冰面上。这时候,他两只脚轮换着在冰面上跺了几下。在他确定冰面很厚,确实是安全以后。他便弯下腰,把手里的木杆子贴在冰面上,使劲地扫了半圈。那些本来就已经干透的莲藕秸,就齐着冰面全倒下了。于庆扫了几圈以后,又用木杆子把被他扫掉的莲藕秸扒拉在一起,然后又接着往前继续扫去。于亮看着哥哥扫到了一大片莲藕秸,就在后面把这些莲藕秸抱在一起。
“你们两个小子,比我来得还早。”于庆、于亮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陈热闹来了。只见他右手拿着一根木杆子,肩上还扛着一把镢头。在他的那件破棉袄外面,齐腰捆着一根麻绳。
于庆看见陈热闹来了,又看见他拿的这些东西,就知道他也是来拾莲藕秸,拿回家烧火做饭的。不过他还扛着一把镢头,于庆心想:看来他是还想薅草逮兔子,捎带着捉鱼。他看到这里,对陈热闹说:“热闹叔来了,我们也是刚来到。”
他们说话的工夫,陈热闹已经下到了莲藕汪里的冰面上 。他放下手里的木杆子,在被于庆扫干净莲藕秸的冰面上,两手握着镢头,细心地寻找着冰面下面的鱼。于亮看了,好奇地跟了过来。问陈热闹:“叔啊,你在冰上面也能抓到鱼?”
陈热闹得意地看了一眼于亮,说:“这些逮鱼的门道,你们洋学生怎么会知道。你等着吧,看叔今天给你露一手。”
于庆听见陈热闹说得这么神乎其神,也溜着冰过来看热闹。这时候,陈热闹看见他们兄弟两个都过来了。小声对他们说:“你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看看,冰下面是不是有鱼。”
他们两个以前在冰面上玩的时候,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冰下面会有鱼。现在听陈热闹这么一说,他们还真的睁大眼睛,仔细地瞅着冰下面。这一集中精力地往冰下面一看,他们还真的影影绰绰的看见,在冰下面有小鱼在游动。于亮惊喜地说:“有鱼,下面还真有鱼。”
陈热闹看了他们一眼,说:“小鱼咱们不要,要是看着有大鲫鱼,咱们再把鱼捉上来。”
他说完,就像是自己的眼睛已经放到了冰层下面一样,又慢慢地往前找去。过了时间不长,只见陈热闹高兴地压低声音说:“好小子,你终于露面了。”
他说话的工夫,早已举起了手里的镢头,狠狠地往冰面上砸去。紧接着,就听见冰面上发出来几声裂冰的声音。于庆和于亮听见这个声音,马上站在原地没有过去。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裂冰的地方不能再过去人了。人过去多了,冰面有可能会破碎。
他们看见陈热闹,赶忙又把镢头转了一下,便快速地开始刨冰面。他几镢头下去,只见一股水就从冰下面窜了上来。这时候,他又麻利地把破棉袄袖子往上一撸,把手伸到冰下面去了。可能是,他看到了鱼,一时兴奋把冰窟窿刨得有点小了。费了半天的劲,才把一条有半斤重的草鱼抓上来。陈热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里举着鱼,对于庆、于亮喊道:“怎么样,我抓到鱼了吧?”
这种捉鱼的办法,也只有在特定的地方和特殊的条件下使用。他们于家寨大队里的莲藕汪,都是一个一个的隔开的。一个莲藕汪也就只有五十——八十平方不等。为的是到了每年的腊月里扒莲藕的时候,好排水及时和方便。所以,这么小的莲藕汪里要是结冰时间长了,冰层下面一定会缺氧。鱼吸不到氧气,就会因为缺氧而没有精神,甚至是死掉。陈热闹也就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才能把冰下面的鱼轻易地捉到。当他看见冰下面有鱼的时候,用镢头脑子使劲地猛砸冰面。下面的鱼本来就缺氧已经是晕头转向的了,又贴着冰面被突然震了一下,鱼马上就会晕了过去。
于庆、于亮看见陈热闹真的逮着鱼了,高兴得也不去扫莲藕秸了,他们跟在陈热闹的旁边看他逮鱼。陈热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两个洋学生,是不是想要鱼?”
于庆听见陈热闹又叫他们洋学生,心里觉得有点被嘲笑的感觉。他在生产队里和社员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就有人拿他是学生的事和他开玩笑。李玉福还编排了一段顺口溜:
高中生,高中生
回村干啥啥不中
让他掏大粪,他嫌不卫生
让他当会计,算盘珠子拔不清
有心去上吊
想想自己还怪年轻
其实这个顺口溜是糟蹋高中生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务农什么都不会干的事。也不是现在李玉福才编排的,于庆其实早就听说过。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顺口溜却又用在了自己的身上来了。不管怎么说,他听了这个顺口溜,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娘和姐省吃俭用的供着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他们想着就是让我学到本事能考上大学,将来我好有一个好的前途,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却生不逢时,遇到了不准通过考试,进入大学校门的年代。像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的家庭,哪里有可靠的关系能得到推荐上大学呢?每年,于庆也听说过是农民的谁谁,被推荐去上大学了。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家里,不是县委里有亲戚,就是公社里有亲戚。
于亮听了陈热闹的话,眼馋地说:“我们也想逮鱼,可是,我们不会逮啊。”
陈热闹砸吧砸吧眼,说:“这个好办,今天咱们三个人合伙。你们打莲藕秸,我逮鱼。最后,咱们把你们打得莲藕秸和我逮的鱼平分,你们觉得怎么样?”
于亮听陈热闹这么说,心想:也行,这样都是两厢情愿,两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