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陆云初忽然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刚才准备好的纸笔:“给你。”
闻湛看着她手里的小本子和木炭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陆云初便拿着炭笔在小本上划了两道:“写字的,毛笔不能随身携带,这个能。”
闻湛身上有伤,行动迟缓,但并非是个慢吞吞的人,此刻却愣了愣,眸光落在小本上,睫毛颤动,似在认真思索。
几息后才犹豫地指指自己,轻轻歪了歪头。
陆云初把纸笔往前递,笑道:“当然是给你的!”
闻湛接过纸笔,认认真真地瞧着,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他是如此难以置信,目光里饱含克制的惊喜。
陆云初画过的第一页还留有一大片空白,可他并未在那里写字,而是翻了一页,在右上角工整地写上“谢谢”。
他没用过硬笔,不太习惯纸笔之间的触感,写出来的字不如毛笔字好看,但也不失清隽。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礼物,陆云初咧嘴笑道:“以后多出来晒晒太阳,屋里太闷。”
闻湛在本子上写道:“好。”
“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写给我就好。”
——好。
明明点点头就能回答的话,他偏要写下来,陆云初临时起意做的不算礼物的礼物被他如此喜爱,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走吧,你在外面站得够久了,今天的量足了。你膝盖上有伤,得养着。”她转身往屋内走,闻湛大步跟上。
天朗气清,日光和煦,连枯叶的坠落也显得鲜活了起来。
*
闻湛胃不好 ,陆云初只能给他煮粥喝。他喝粥,陆云初在对面吃香的喝辣的,实在是有些过分,于是她决定给闻湛做点其他流食吃,换换口味。
这里晚上没有娱乐活动,她睡得早,早上起得便早,往厨房一钻,专注鼓捣吃食,算得上是唯一的娱乐活动了。
待她做好后,高高兴兴地回到厢房,却发现房门微微掩着。
陆云初抬头看天色,估摸时辰,应当是巳时……
她推开门,轻步往屋内走。
屋内和那日一样寂静,落针可闻。
她心中翻起不好的预感,前几日巳时她都还在厨房,今天回来得早了些,正巧赶上了,难道他每日巳时都会犯病吗?
果然,在她快要走到内间时,听到了压抑的干呕声。
陆云初顿住脚步,从雕花隔断的空隙往里看去。
闻湛弓着腰,对着盂盆干呕,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样子,可是他胃中并无积食,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面色青白,冷汗阵阵,开始呛咳起来,身上的痛处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放大,让他忍不住将背脊压得更低。
陆云初想要迈步上前,他却忽然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他痛得厉害,眼神开始涣散,于是眼里的狼狈与惊慌藏也藏不住。
冷汗打湿了他的睫毛,眼前氤氲起白色的光团,他并没有发觉陆云初站在外面。
他明显松了口气,晃了一下,快要站不稳了。
他这个回头的动作,就这么把陆云初钉在了原地。
这几日过得悠闲,她都要忘了他们是剧情的提线木偶,身上戴着命运的枷锁。
多么荒唐可笑,连犯病都是准时准点的。
她退了出去,在廊下等了一会儿,感觉差不多了,才重新进去。
闻湛洗漱过了,鬓发带着湿气,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枯枝。
自从她让他多晒晒太阳以后,每天清晨,只要有阳光,他就会坐在这儿晒太阳。
他身上透着脆弱又疏离的气质,松松地倚靠在那儿,像一副被雾气晕染过的山水画,有一种灰暗平静的美。
“闻湛?”陆云初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他回头,眼里流出温润的笑意。
陆云初心头复杂的情绪瞬间被一股春风吹散,她快步走过去:“你饿了吗?”他刚刚吐过,应当没什么胃口,陆云初拿出瓷盅,“这是我研磨的芝麻糊,不管饱,但能解解馋。”
不等闻湛回答,她就把桌旁的瓷碗拖来,舀几勺芝麻糊进去。
还未掺热水,芝麻粉那股悠长缠绵的甜香味就已经很浓厚了。
陆云初对“甜”有种执念,小时候她受了苦,便会奖励自己一颗糖,这样就能被抚慰到,重新有了力量,她希望闻湛也能感受到。
先用温水将芝麻面儿冲开,再加入沸水。
热水刚刚烧开,茶壶口还冒着白气,陆云初拎着茶壶往瓷碗里一浇,芝麻粉被水冲散,热气带着浓烈的甜香往上方蹿。
芝麻粉里面混合着薏米、百合、葵花籽、红枣、核桃、桑葚干,皆是晒干研磨成了极细的粉,食材炒制得当,刚刚激发出了本身的香味,又不至于带上油苦味,只需要放一点点红糖就能保证甜度。
芝麻和葵花籽有一股丝滑丰腴的油脂味,坚果带着醇厚的香气,红枣、桑葚有着果物的清甜,百合和红糖微涩的清苦味去掉了食材中的腻,微微吸一口气,甜蜜的热气直往鼻腔里钻,熏得人心口软乎乎的。
“尝尝。”陆云初把勺子递给闻湛。
闻湛接过,动作虽然一如既往的慢吞吞,可是陆云初却从中看出了一丝木讷的鲁莽。
“诶!”她制止住闻湛的动作,“烫,吹吹。”
闻湛愣了一下,耳根泛起一丝薄红,动作生疏地吹了几口气,抬眸看陆云初,好似在确认这样行了吗?
陆云初忍着笑,点头。
闻湛这才敢往嘴里放。
她把芝麻面磨得很细,几乎尝不出颗粒感,所有食材的香气交融,在舌根荡漾开,甜味袅袅如烟,缠绕舌尖久久不散。
他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澄澈的眼眸里满是惊讶。
陆云初忍不住笑开了。她记得第一次见闻湛的时候,觉得男配这个角色是个木头美人,精致而空洞,像个没有生气的漂亮人偶。
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下有这样的感觉。
“甜吗?”
闻湛点头,放下勺子,从袖里掏出纸笔,端正地写下——很甜。
陆云初摇头,其实不甜的。
她尝过,比起现代的芝麻糊来讲,味道淡得像白开水一般,更多的是食物的原香。没有蜂蜜,古法红糖不敢放太多,否则苦涩味会盖过一切都香甜,所以这碗芝麻糊最多是香,根本不甜。
见她摇头,闻湛不解其意,怀疑自己是不是答错了,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了。
“我要送你个礼物。”
闻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纸笔,不是有礼物了吗?
陆云初拿出一个小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麦芽糖。
小竹签顶端绕着一圈圈晶莹剔透的黄色麦芽糖,勾着白色的细丝,形似琥珀,层层叠叠。
她举在闻湛面前,闻湛不知道该不该接过,迷茫地写道:
——这是何物?
“麦芽糖。”陆云初答道,这是她能做出来最像棒棒糖的食物了。
闻湛一时疑惑,脑子没转过弯儿来
——做什么用的?
陆云初呲牙笑:“糖呀,当然用来吃的。”
闻湛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接过竹签,盯着麦芽糖看了几眼,迟疑地送入口中。
陆云初坐在旁边,用手支着脑袋期待地看着他,脸上满是笑意。
麦芽糖搅裹得时候拉丝扯长,混入了空气,口感轻盈,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米香味儿,是十分纯粹的甜。纯粹到无比陌生。
陆云初本来还笑着,看着闻湛逐渐严肃认真下来的眉眼,笑意慢慢淡了下来。
闻湛垂着眸,眉头微蹙,默默品尝辨析着嘴中的滋味 ,惊讶散去后,眼中只剩迷茫。
他犹豫了半晌,终是提笔问:
——这是什么味道?
陆云初彻底笑不出来了,她不懂为何这个看着很愚笨没见识的问题会让自己这么难受。
“甜。”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是甜味儿。”
闻湛听到答案后眨眨眼,再次垂下头,认认真真地品着嘴里的麦芽糖香味儿。
日光穿过他鬓边的碎发,落在他的长睫上,照亮了他眼底慢慢涌上来的惊喜,像旭日东升,驱逐残月,照亮了沉静如镜的湖面。
他弯起了眼眸,眉梢染上了惊喜的笑意。
他把刚才回答的“很甜”用炭笔划掉,重新在下面写道:“很甜。”原来这才是甜,他开心极了,写完后不满意,又加了一句“很甜”。
他身上迸发的纯粹的喜悦就和他刚才品尝到的甜味一样纯粹,可是这份喜悦却让陆云初嘴里泛起了苦涩。
“甜就好。”她道。
闻湛写道:谢谢。
陆云初努力勾起嘴角,点点头:“嗯,多吃点,麦芽糖管够。”她连忙拿出一根麦芽糖塞嘴里,借以消除心头泛起的酸涩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