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兰陵城,安宁繁华一如往常,丝毫不见老狐狸口中的杀机重重、危如累卵。
城中少了一个狗屠子,然而猪狗们依旧难逃一死,倔驴烈马也躲不过胯下一刀。
桂花巷灯笼日日高悬,老茶楼高朋夜夜满座。大半年前老白的段子里加入了有关当世神人屠狗氏的新鲜笑料,回回都能博得茶客们开怀一笑。这便是能证明狗屠子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了。
城中多出的那座兰陵王府,可惜除了入城当日,就再没人见过那架煊赫逼人的赤虎辇。
只偶尔燕老将军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满载山中射杀的野物,由铁骑簇拥着穿城而过时,人们才恍然记起兰陵太守与兰陵郡军都统已不是这城中最具权威的人物。
说到太守与都统,许多人在兰陵王入城后才后知后觉,当日满城迎王驾,城中虽也出动了红衣甲士护卫道旁,却独独不见一干权贵。
不说郊迎三十里,从兰陵王进入西城门,穿过半个城市,直到最后进入城中心那座终于迎来主人的新建王府,那些权贵们就始终不见踪影,简直是无视了皇家尊严与朝廷礼制。
更耐人寻味的是,一路西来的赤虎辇也并没有选择距离最近的东门,而是特意绕过整整半座城池,取道小民聚居的拥挤西市,避开了权贵扎堆的东城。
偏居一隅的兰陵城远离朝堂的波诡云谲剑影刀光,除了最初听说陛下最宠爱幼子竟主动请封兰陵这个小地方时的不解与惊诧,寻常百姓不明白也懒得猜测其中的深意,终日忙碌挣得全家三餐温饱已是不易,哪管官府与军中如何暗潮汹涌。
至于燕老将军身边那个穿着气质毫无特异之处的年轻俊朗护卫,除了怀春少女与多情少妇,也绝少有人会往他脸上多瞧一眼。
如往日一样,老将军拥百余银甲白马铁骑外出游猎。一出城便策马狂奔,掀起老大一阵烟尘。待深入山中不见人烟时,那年轻俊朗护卫已被百余铁骑簇拥护卫在中心。
显然,兰陵城中能得王府亲卫如此保护的年轻人,只能是那位满城人津津乐道却只闻其名未睹真容的兰陵王了。
这位在外人看来形同发配的年轻王爷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材修长,抓握缰绳的手沉稳有力。
他眉峰如剑,眼角与唇线也有着刀削般深沉的轮廓,五官虽与俊美无缘,但胜在棱角鲜明,显得刚毅果决。
据传当今大周天子陛下生就一副让人望而生畏的虎狼相貌,兰陵王显然继承了父亲硬朗的线条,却并没有丝毫阴鸷霸烈的气质。
纵马踏上一座山丘,他勒住缰绳,回身看了眼落后一个马头护卫在侧的燕铁衣,人如其名,将军百战碎铁衣,虽老而风姿不减,一如当年单骑冲阵时那般刚猛无俦。
“老将军一身武勇,不去战场觅封侯,却虚耗在这荒野林泉,小王之过也。”
未着甲胄一袭黑色劲装的燕铁衣忙躬身道:“殿下说哪里话,若非殿下外祖薛侯,末将早已是冢中枯骨了,娘娘与殿下也是恩遇有加,如今末将骑得烈马、开得硬弓,饥有肉、渴有酒,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只是可惜了殿下……”
兰陵王摇摇头,燕铁衣便也沉默。王爷虽然年幼,却是个有主见的人,不需他一个只会弯弓挥刀的武夫指手画脚。若非如此,称病不肯来拜见的兰陵太守且不论,那个武勇只够做一卫校尉的兰陵郡军都统早就让他收拾了。
虽说他燕铁衣也只是勉强可称将军的都统衔,离着大宗师境界尚有此生无望的一步天阶,但要捏死这个缺编严重战力存疑的小郡卫军的最高长官,着实费不了多少力气。
远方,狂风催黑云,阴影遮住了大片茂盛林木连绵山峰,天地间满是风雷欲来的躁动生机。阴冷萧瑟的山风裹挟着氤氲水汽卷过山丘,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来。
大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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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偏西,阳光毫不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刘屠狗走在山路上,手中屠刀隐隐散发着寒气,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这是灵性渐生的征兆。
老燕和老狐狸一个言传,一个身教,让曾经的狗屠子脱胎换骨。一个是忠勇无双的军中宿将,一个是诡诈莫测的禅门野狐,他们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理念上就格格不入。
然而刘屠狗偏偏就有种海纳百川的特质,是以老狐狸虽不轻不重的批了一句重术轻道,也并没有要纠正他的意思。归根到底,所谓道,谁能说自己就是对的。
术练到了极致,如屠龙氏般,道自然就在脚下了。
刘屠狗走在只有他自己的山道上,一心想他的虎皮袄。有了一个目标,他就不爱想旁的事。说他浑噩也好,赤子心性也罢,听凭自己的心意行事,这是他十岁那年独自提刀对上疯狂冲来的肥猪时就有的觉悟。
山道并不好走,藤蔓野草肆无忌惮,蛇虫鼠蚁防不胜防,免不了要小心翼翼、披荆斩棘,也只有浅尝辄止甚至只愿远远眺望的文人才看得出诗情画意。
还好狼皮裤够厚实坚韧,挡下了刮刮蹭蹭、疼疼痒痒的小麻烦,这也让上身还光着的刘屠狗心思更加迫切,至于那头吊睛白额虎是否愿意乖乖奉上皮毛,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过。
终于在天擦黑时赶到了地头,是一座无论高度还是景致都并不出众的山丘,甚至无需他费心寻找,正主就卧在山腰空旷处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懒洋洋的看着他从山脚攀爬上来。
刘屠狗爬到近前,用自小练就的与面对砧板上肥猪肉时一般无二的挑剔眼光,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有些失望。
这老虎个头不大,远不及给兰陵王拉车的那四头赤红色畜生,皮毛雪白却没有光泽,病怏怏的没精打采,对他这个提刀的凶人视若无睹。
叹了口气,刘屠狗扭头下山。
他暗自提防着走出近百步,身后毫无动静。
刚刚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一个戏谑的声音道:“你小子真是有眼无珠,怎的,看不上大爷这身皮毛?”
刘屠狗寒毛倒竖,止步、转身、横刀一气呵成,见那病虎正好整以暇的蹲坐在青石上看着他,忍不住怒道:“奶奶的,小爷最恨有人冷不丁在背后说话!”
不用说,这是老狐狸给他留下的阴影。幻境里老狐狸在他身后说了几次话,他的头就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多少回,当真刻骨铭心。
“哟,本事不大,脾气不小。野狐老鬼没告诉你见到大爷我时要恭恭敬敬的吗?还‘小爷’?大爷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白痴兄弟。”
刘屠狗傻眼,猛然想起老狐狸某次轻描淡写提到过的妖族,脱口而出道:“你,你是灵感境大妖?!”
只见虎大爷虎躯一震,傲慢得一抬下巴,露出瘦得能看见排骨的前胸,傲然道:“哼,洒家病虎石原是也!”
老狐狸自己把禅参的邪气凛然,教导起徒弟来更是乱七八糟。他教给刘屠狗淬刀杀人的入世法,谈境界时却不用武夫们皮肉筋骨膜那一套,也不用让初入门者一头雾水的禅宗晦涩法门,反而引用道家的说法。
用他的话说就是法有万种,道有千条,从没有一个标准可以适用于所有修者,而各家的说法比较起来,反倒是那帮修飘渺天道的牛鼻子们难得地平实中肯了一回。
筑基,练气,灵感,神通,天人。
道家称之为人间五境。
筑基,意为建筑道基,途径有很多种,冥想、锻体、吞丹、炼器……方法五花八门,最终殊途同归,使肉体能够容纳灵气,从此立下求道的根基。
练气,纳天地灵气为己用,功法亦是繁多,效用不一。
灵感,灵气积累终于量变,于冥冥中生出感应,非达此境界不知玄妙。
神通,灵感天地,返本还源,诸般法门孕育化生出大神通,翻江倒海也是等闲,是真正意义上的万人敌。
天人,用老狐狸的话说,若能成为天人,就完全可以横行周天,想杀谁就杀谁。
妖族筑基时通常并无灵智,仍是野兽,故而能成妖者多为天生体魄强健的猛兽。
懵懂筑基之后或天地眷顾机缘巧合或前辈垂怜神通点化,侥幸得以通灵,从此迈入炼气境界,能主动吸食精气自行修炼,称为小妖。
那头瘸腿老狼已经是筑基境界的猛兽,百岁而毛发尽黑,只余眉心一缕代表慧根的白毛,已经渐渐通灵。
可惜时运不济,不能更进一步,最终年老体衰,加上有伤在身,教刘屠狗捡了个便宜,当真是死不瞑目。
等到艰难修行至灵感境便可称大妖,而口吐人言正是灵感境以上才具有的能力。
灵感境,放在武林,便是宗师,足以开宗立派;放在军中,便是一郡一军都统,麾下甲士万人。
换句话说,这病虎是堪比燕铁衣的彪悍存在,对上刚踏入筑基门坎的刘屠狗,简直抬抬爪子便可轻易镇压了。
于是,刘屠狗冲着王霸之气四射的病虎石原灿烂一笑,道:“吓小爷一跳,原来也不过是个二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