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意生光,被看作剑士踏入灵感境界的标志。
作为剑术与剑意初步相合的体现,剑光的载体是附着于剑身的那层微薄灵气,生灭只在一瞬间。
是以剑光远远比不上有充足灵气支撑的剑气,那是灵感中境以上的宗师才有的手段。
青衣大剑士的白青匹练纵然声势浩大,依然还是剑光,而不是剑气。
白青匹练摧枯拉朽撞上浅红细线的一瞬间,双双飞速湮灭,场中两人的距离也在极快地拉近。
青衣宗师面色大变,只有他与对面的白衣剑魔知道,自己的白青剑光并非自然消逝,而是被那根浅红细线硬生生击散的。
不容细想,两人一触即分。
背对青衣的剑魔依旧沉默,他的左肋下被切出一条直达腰际的长长伤口,鲜红血液汩汩而流,迅速染红了左腿和脚下的土地。
但无疑,他还活着。
青衣宗师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疑惑,没头没脑地问道:“你还不是宗师,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吴二三没有回答,只稍停顿了片刻,突然再度前冲,直奔那名身长剑短的干瘦黄衣剑士,人还未到,原本指地的剑尖已开始勾画出一道斜斜的锋锐弧线。
干瘦剑士猝不及防,惊怒交加之下迅速后退,身法灵活之极。
在他看来,只需数百游侠儿组成的险恶人群稍稍阻上一阻,就大可以轻松游斗待援,拖死眼前这头重伤发狂的困兽!
吴二三毫不犹豫挺身直进,杀气凶性有增无减。
剑光再展!
没有之前剑上飞红线的奇诡气焰,剑身两面突然各自亮起一道不怎么起眼的浅红血槽,瞬间让一柄并不出众的铁剑化作择人而噬的凶兵。
一道浅淡的血色弧光轻轻划过,最先被当做挡箭牌的两个游侠儿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随后跟进的白衣剑魔轻轻一撞,四片大小不一的残肢就各自飞起,瞬间腾起的薄薄血雾,转眼又被迟来的劲风吹散。
电光火石间的一进一退,陡然化作一场腥风血雨。
随风飘散的血色雨珠打湿了无数人的脸颊,人群立刻大乱.
意图远离免遭殃及的有之,围向战团中央想着浑水摸鱼的有之,近水楼台抽刀阻止他人染指的有之,乘乱报仇或者害人的亦有之.
无论是顺势而为还是身不由己,绝大多数游侠儿几乎同时加入了这场血腥的盛宴。
另一名魁梧黄衣大步奔向始终静立不动的青衣长老,以他朴拙钝重的剑路,除非也如白衣剑魔那般大开杀戒,否则根本无法在拥挤人堆里有所斩获。
青衣大剑士见他过来,缓缓闭上双目,低声道:“我懂了,剑意生光,并非是只有宗师才能涉足的剑道妙境,他不及我浩大长久,我却没有他的决绝纯粹。”
静默了片刻,青衣宗师继续道:“你可还记得祖师遗训?”
“长老!”
魁梧黄衣虎目含悲,他已经注意到青衣宗师心口处那个前后透亮无血无肉的细小孔洞,知道这位师长命不久矣,但还是恭敬低头,沉声道:“祖师遗训,以剑求道,纵死无悔!”
青衣宗师怅然一叹:“唉,利欲熏心七十载,一朝顿悟道已空。逃命去吧!不孝弟子愧对祖师,请宫主不必为我报仇。”
魁梧黄衣低头遵命,再抬头时,这位朝闻道朝即死的青衣大剑士已然气绝。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么一会儿工夫,一袭显眼黄衣已经倒在尘埃。真要说那位练气已大成的名门剑士与同样横尸就地的潦倒游侠儿有什么不同,只能说相比满地四分五裂的肉块,干瘦黄衣幸运地留了一个全尸。
重伤的白衣剑魔不想陷入被缠斗围杀的绝境,于是两黄衣一横死一偷生,道理简单却残酷。
死了干瘦黄衣,厮杀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地激烈了。
魁梧黄衣突然大吼:“吴二三!今日西湖剑宫认栽了!今后也再不会与你为难!这些游侠儿罪不至死,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再造杀孽?”
“哼!”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一道颜色似乎深了些的血色弧光闪过,紧跟着就有无数惨叫声响起。
战团中央被这一剑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显露出一个浴血持剑的单薄身影,若非亲眼看见,谁能相信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的剑道修罗!
“冤冤相报何时了?”吴二三反问了一句。
剑光急转,伴着无数濒死的惨嚎,那是一曲夺人性命的死亡之舞。
白衣剑魔自问自答道:“杀干净就是了!”
字字冷入骨髓。
不再犹豫,魁梧黄衣就近寻了一匹健马,稍一沉吟,沿着官道径直向南方逃去,再没向身后多看上一眼。
与此同时,那位远比西湖剑宫三位大剑士和无数横死的游侠儿明智,先一步果断抽身的李三哥,已经一步不停走出了十多里。
直到远远瞧见一位枯黄头发、孤零零独坐河边的老道士,他才肯停下,轻声道:“前辈交代的事情已了,宋渔告辞!”
老道士一动不动,两人相隔太远,该是没有听到。
化名李三哥的宋渔却再不停留,转身就走。
狂奔出三四里,早已看不到老道士的影子,宋渔右脚狠狠跺地,身躯猛地向上窜起数丈,却不再下落,轻盈如柳絮一般往北飘去,不及片刻就消失在宁清河对岸的旷野里。
此等轻功,竟是远超那位已经死在吴二三剑下的西湖剑宫青衣长老。
这位藏头露尾的“李三哥”,赫然也是一位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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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定襄城北宁清河南的一场惨烈屠杀,虽然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轰传江湖,却也无法在短期内波及相对封闭独立的天水绿林。
天水郡是贫瘠的,然而财富权势又似乎唾手可得。对于在这片地界儿上讨生活的刀客们来说,一个黑衣白马自西来的无名少年,成了他们出人头地的绝佳踏脚石,哪怕已经有无数人在这块石头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无定县,天水郡广袤地域上诸多贫瘠小县中的一个,因临近一条时常改道的无定河而得名。
县城西门城墙根下靠坐着一个明显上了年岁的老卒,闭眼假寐,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城门外那荒凉的景色,他已经看了很多年,实在提不起兴头。
远方马蹄声声,不用睁眼,他就能听出这支马队大致的规模。恩,总得有七八十骑吧。
待蹄声近了,老卒才缓缓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睁眼细看时,却不免有些吃惊。
七八十骑,马的数目没错,人却只有一个。
这是一个骑白马穿黑衣的半大小子,他腼腆地朝老卒笑笑,扔过来一小块碎银子道:“军爷,小的到县城贩马,还请行个方便。”
老卒收了碎银,懒懒地一挥手,道:“过去吧,这卖马啊,西市就成。”
虽说这孤身一人就敢带着如此多马匹上路的后生怎么瞧都不像贩马人,反倒跟那些野草般死了一茬又一茬却怎么也死不完的刀客马匪很相似,马匹的来路也多半不正,但这关他一个守城小卒啥事儿?能在这片穷山恶水活得滋润的,从来就没有一个本分人。
黑衣白马后生笑着道了声谢,这点儿倒是比那些蛮横的刀客强多了,老卒也就额外多瞅了几眼。
恩,在老卒看来算是挺俊秀的眉眼,虽然头发乱糟糟脏兮兮,脸却很是白净,跟个公子哥儿似的,看不出来胆子倒挺大。
七八十匹健马依次缓缓入城,中途老卒不经意瞥了一眼,突然发现这些马都配了鞍蹬辔头,而且式样并不相同,还挂着水囊等诸般杂物。再细眼观瞧,就发现不少马儿的皮毛上都有大小不一的黑红斑点。
老卒在这天水郡活了几十年,别的不认识,一看见这些黑红斑点,就仿佛能闻出其中浓重的血腥味。
他扭头看了一眼白马黑衣后生的背影,有些愣怔。
那后生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又朝老卒和煦地一笑。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头顶,此时的老卒可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后生俊俏和善了。
他又看了看正从眼前经过的这些出奇沉默老实的马匹,心里一叹,每匹马上都驮着一条横死的冤魂呦!
刘屠狗可没有年迈老卒那一肚子的唏嘘感慨,起初他还吃惊于一路上不开眼打他主意的匪徒咋多成这样,一个个前仆后继哭着喊着要被二爷替天行道,这天水郡还归不归大周朝廷管了?
二爷也不含糊,砍瓜切菜那叫一个爽快。他觉得自个儿挺厚道,能一刀毙命就绝不砍两刀,临了还把死鬼的佩刀留下陪葬。
本来财大气粗的刘二爷连马匹也不愿带上当累赘的,谁知阿嵬跟了二爷之后威风和脾气都大涨,嘶鸣一声,那些无主的马儿就老老实实地跟上,渐渐形成了这么一支奇怪的马队。
后来终于从几个活口那里问出缘由,就真的是有火无处发了,总不能杀回阳平跟薛渭臣拼个你死我活吧?二爷如今还真没掀翻一座郡城的本事。
无定县城很小,没走多远,西市就到了。
土坯茅草木板搭成的店铺与马棚,衣着破旧蓬头垢面的人,比兰陵西市差出几百条街去。
马队一进入西市,周遭就有无数绝非善意的视线投注过来,让刘屠狗突然有种置身屠宰场中的错觉。
挠了挠乱成鸡窝般的头发,刘二爷杀心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