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屠狗蹲在一座寻常宅院的院墙上,低头四下打量了一番,扭头看向蹲在他右手边的谭恕,问道:“看出啥门道了?”
谭恕挠了挠后脑勺,迟疑道:“院中的灵气流转与别处无异,也感应不到什么煞气,偏偏蛇虫鼠蚁这些随处可见的小东西踪影全无,连鸟粪和落叶都见不到,若非亲眼所见,我可绝料不到咱们眼皮底下竟有这样的所在。”
他说罢,同样向右扭头,看向正用两只前蹄扒住墙头、露出一张长脸的阿嵬,问道:“马爷怎么看?”
阿嵬一双如红宝石般剔透的眸子中隐隐有黑气游走,难得一本正经地道:“京师是帝气汇聚之地,地脉异常稳固,其中又以禁城为最,汝南王府、长安县衙乃至咱们衙门所在的紫阳观,这些所在的选址都大有讲究,依我看来,这个小院中地脉之沉凝厚重,竟然丝毫不输给紫阳观主殿,甚至……”
阿嵬略一停顿,瞥了一眼二爷,继续道:“主殿祖师像被毁之后,除非二爷亲自坐镇殿中,否则天长日久,紫阳观下的地脉可能会渐渐朝着这座小院偏移汇聚。”
刘屠狗闻言眉毛一挑,点头赞许道:“想不到你这夯货竟是长进了许多,也算没白费了那几番奇遇。”
他将头扭向左边,看向乖巧地立在墙头上的小药童,好奇问道:“弃疾,你是怎么发现这处奇异所在的?这院子里也有生了灵性、能对你说话的物件儿?”
小药童听了点点头,也不开口,只是伸手指向院中的西厢房。
谭恕见状一怔,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二爷,咱紫阳观的地脉竟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您这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此刻咱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该缇骑四出、大索京师,将这院落的主人抓回来百般炮制、千刀万剐,顺带将此地夷为平地吗?”
刘屠狗回头看了谭恕一眼,讶异道:“谭旗使,在你眼里,二爷我是这么凶残的人吗?”
谭恕尚未答话,就听院中有人笑道:“谭旗使终究是年纪轻,没能学全你师父周铁尺的手段,依本座看,这院落周遭的百姓皆有包庇之嫌,理应连坐问罪,连同从前常来紫阳观的香客,都要一一锁拿,挨个查问清楚,以免漏放了歹人,否则岂不堕了诏狱的偌大名声?又如何彰显你们南衙的威风煞气?”
窦少主的语气颇为云淡风轻,说出口的话却是凶残得很。
刘屠狗见窦红莲已经往西厢房走去,当即站起身来一跃而下,动作利落迅捷,落地时却是静静无声。
小药童弃疾紧随其后,身躯轻盈得如一片羽毛般飘然落下。这个小家伙年纪虽小,却绝不可以寻常孩童视之。
窦红莲毫不客气地挥动“裂肺”一刀劈断门锁,抬脚踹开了房门。
只见房内纤尘不染,除一张摆放着笔墨砚台等物的条案外并无它物,迎面那堵白墙上绘了小半幅山峰云海,其余墙面上亦落满了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
刘屠狗迈步而入,耳中只听窦红莲哼了一声道:“此处与紫阳观主殿壁画遥遥相对,隔墙窃运,果然是画龙堂的手笔!只不过似乎是被南衙进驻紫阳观打了个措手不及,尚未完成就仓皇离去?”
刘屠狗随意打量了那小半幅壁画几眼,又翻了翻条案上的画具,亦未发现什么特异之物。
他低头朝跟在身旁的小药童眨眨眼睛,问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件灵物在哪里?”
弃疾略一犹豫,抬手向壁上那片斑驳处一指。
窦红莲见状面色微变,几步走到画壁前,右臂龙纹再次被氤氲灵气笼罩,继而隔空一抹。
霎时间,斑驳尽去,光辉满眼,一条鳞爪飞扬的青龙一闪而逝。
最令刘屠狗印象深刻的,便是青龙的对血色眸子,一如议事殿壁画中那位天尊一般,目光中都带着一股俯视众生的威严冷漠,却又比天尊像多了几分张扬桀骜。
待青龙隐去,刘屠狗迈步上前,手指在应是青龙眸子所处位置的血色斑点上摩挲了几下,看向窦红莲道:“这眸子是用血染上去的?”
窦红莲神情略显凝重,点头道:“这不是一般的血,而是作画之人苦心孕养的心头灵血,所谓画龙点睛,点睛所用的颜料便是这种血。只不过这画壁上,青龙隐于内而龙睛显于外,似点而非点,两者若即若离,使得这条窃运青龙既不会被人轻易察觉,也可在合适的时机被作画之人以气机牵引而暴起发难。”
刘屠狗目光中露出赞叹之色,又有些讶异地问道:“怎么,瞧窦姑娘的模样,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布置?”
窦红莲点点头:“被画龙堂门人做过手脚的寺庙宫观我也去过不少,那些窃运的壁画美则美矣,却大多宛如死物,顶多也就如议事殿天尊像那般生了些许灵性,亦不过是守护犬而已。可这条青龙……”
她略作沉吟,才继续道:“却像是一把可以劈门断锁的刀。我先前只留意寺庙宫观之内,却不知外面别有洞天,也不知画龙堂这么多年下来,布置了多少把这样的刀。”
闻言,刘二爷不由得咧嘴一笑:“哦?刀也就罢了,却不知这刀柄握在何人手中?”
“自然是握在画龙堂堂主手中。这一任的堂主年纪不大,修为甚至只是练气境界,唤作左宏道。其人很少露面,行踪极是诡秘,我在门中时也只见过两面。”
“只是练气?”
“画龙堂因为那位祖师的缘故,如今门人皆是画师,从来不以修为论高低,只以画功排座次。只要画技超凡入圣,别说区区练气,便是不懂修行,也有资格做堂主。这个规矩,即便宗主也不能干涉,甚至还会百般维护,不让其他堂口欺压那些境界低微的画师。这在以力为尊的魔门中堪称异数,却也不难理解,毕竟谁也不清楚,那些看似孱弱的画师里是否就藏着一位可以立地入神通的魔主。”
窦红莲说着又摇摇头:“先前我也只是作这般猜想,可今日一看,即便不能立地神通,画龙堂堂主手中依然掌握着极可怖的力量,一旦全力发动,只怕要石破天惊。我归流堂前辈留下的一些笔记之中,将画龙堂堂主称作未来魔主,至于为何有此称呼,却又语焉不详,想来多半便是这个缘由了。”
“未来魔主?这是要跟镇狱侯大悲一脉的未来佛主别苗头,还是要恶心窦姑娘这样的魔门后起之秀?”
窦红莲横了刘二爷一眼,笑道:“大悲僧只是自称佛主座前护法而已,别说未来佛主护法之位至今空悬,即便将来有了,亦不敢学魔门一般称佛做祖。至于我这样的人作何想法么,嘿,若非画龙堂历代皆有宗主和门规护着,只怕早就死绝了。”
刘屠狗闻言,不由得连连赞叹道:“即便魔门真的设下未来魔主这等尊位,也必定是窦姑娘此等人杰方能居之啊。”
听到这话,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谭恕与阿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齐齐点头。
窦红莲嗤笑一声,却忽地向小药童招招手:“过来。”
弃疾抬头看了二爷一眼,见刘屠狗并无异样的神色,这才向着窦红莲走近几步,仰起头静听吩咐。
就见窦红莲笑着问他道:“既然你能与这条青龙交谈,那能否跟它打个商量,引动它的威能?也好让咱们看看,画龙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这位窦少主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发出威胁,警告刘二爷不要破坏画龙堂的布置,此刻却完全将之抛诸九霄云外,反而唯恐天下不乱地撺掇起小药童来了。
弃疾听了,再次看向二爷。
刘屠狗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道:“照做便是,若这劳什子真能把咱紫阳观拆了,二爷还要高看那些个魔门画师一眼。”
小药童点点头,转过头默不作声地凝视画壁,过了半晌,方才看向面露期待之色的窦红莲,摇头道:“它说不行。”
没等窦红莲露出失望之色,就听小药童继续道:“除非……”
刘屠狗和窦红莲都是一愣,紧接着就听谭恕和阿嵬异口同声道:“除非?”
这两位,一个是上体天心、能观气机流转的练气士,一个是传承灵应侯秘法,对地脉龙气极为敏感的灵感大妖,却都没有发现与紫阳观仅一墙之隔的画龙堂壁画,惭愧之余,对神异非常的小药童自然颇为关注,更对这壁上青龙好奇不已。
在三人一马的注视下,只听小药童答道:“除非二爷答应它,让它与此地地脉相合,并在它化为龙煞的刹那间,抢先一步用我的血为它点睛,许它入我体内存身。否则,它不会也不能背叛作画之人,只能等待作画之人令它与血眸真正相合,到那时方可出世。”
待小药童将这大段话一口气说完,三人一马面面相觑,均觉不可思议。
阿嵬的大眼睛瞪得溜圆,身为大妖,即便距离如此之近,它也只能隐约感应到壁上青龙的微弱灵性,可听小药童的意思,他非但能与青龙交谈无碍,更只需作为紫阳观之主的二爷点头,便能越过作画之人,驱使这条青龙造原主人的反!
窦红莲更是思忖半晌,方才问道:“你的意思是,将来终有一日,画龙堂会令青龙与血眸真正合一,凭借其年深日久窃取的气运而不被紫阳观所镇压的地脉排斥,反而可以进入地脉化为龙煞,借此反客为主?”
“嘶……”
谭恕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画龙堂真的有许多条龙许多把刀,一旦同时发力,怕不是要令整个大周龙蛇起陆、地覆天翻?这是打算明火执仗地破门而入、掀翻姬室天下?
“化为龙煞?”
阿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即便它所掌握的那部分灵应侯传承之中,也未曾有这般轻描淡写便能制造龙煞的法门。区区几个境界低微的画师,当真有此威能?
窦红莲显然也想到了此节,不由得看向自己的两臂龙纹,一时间怔怔出神。
“既然如此……”
一片沉默之中,刘屠狗忽然开腔,引得众人视线一齐向他汇聚。
只见刘二爷笑容和煦,轻声问弃疾道:“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