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都统可要想仔细了!”
窦红莲勃然变色,旋即冷笑道:“虽说以地脉蕴生龙煞一类的灵物,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世家宗门里或多或少都有这类手段底蕴,无非就是花些时日罢了。”
“可画龙堂这强抢有主之物的做法,无疑会大损地脉,说一句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也不为过。一旦催发,紫阳观气运大衰、牵连南衙黑鸦尚在其次,此举定会引来神主注目、帝气反噬,谷神殿那群穿红衣的疯子也会立刻杀上门来,到了那时,即便是师尊也不好为你出头。”
在这位窦少主看来,先前撺掇小药童引动壁上青龙的威能,借此机会探一探画龙堂的底是一回事,损毁地脉、触怒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此等大罪可不是区区一个诏狱南衙能扛得下的,说不得她这个卷入其中的北衙都统也要跟着遭殃。
刘屠狗却是恍若未闻,仍是低头看着小药童,再次笑问道:“这龙煞……想要吗?”
小药童扭头看了一眼冷笑连连的窦红莲,又将视线转向画壁之上。
他不急着回答,反倒是阿嵬颇有些急切地插嘴道:“二爷,弃疾不要可以给我啊!当初我吞的那三成阴山龙气虽已显蛟形,可惜先天不足,这灵性比起龙煞来终究差了些火候,今日正好让俺尝尝其中滋味儿!”
这夯货能够成就灵感大妖,从来只靠一张馋嘴,自从它在山中得了奇遇,真正炼化了体内龙气,修行再无隐患,如今牙口竟是越发好了。
饶是刘二爷如今养气功夫见涨,闻听此言仍是忍不住咧嘴一笑。
阿嵬瞧见二爷那一口白牙,立时吓得脖子一缩,却难得地不曾认怂松口,只在心中暗自嘀咕:“窦魔头两臂上的镇运龙煞注定吃不到嘴,壁上这条却是个没人管的,即便日后苦主打上门来,自有二爷料理了他。嘿,这正是仙人垂怜、机缘天赐!”
窦红莲脸上冷意渐去、笑意更浓:“把三成阴山龙气化生的黑蛟生吞下肚,单是反噬就已非同小可,好在灵性有缺,才能让你侥幸压下,如今修行有成,竟连龙煞也敢垂涎?这灵应侯的传承果然不凡,怪不得当年不得善终。”
她这话就有些诛心了,阿嵬闻言神情一僵,朝着窦红莲讪讪一笑,到底没敢开口反驳。
此时,小药童终于从画壁上收回视线,仰头看着二爷,摇了摇头。
自从得二爷传授《乙木诀》种心根之法和《病虎三式》,与自家原本的道门导引术——《温吞水》融合为一,小药童除去日夜接引天地间一线精纯灵气灌顶之外,对外物再无所求,就连当初羊泉子不怀好意、硬塞给他的香火气运都不肯要,尽数喂给了腰间那枚人头骨,便是龙煞这等灵物亦不能让他稍稍动心。
窦红莲盯着小药童,眸子里泛着奇异的光彩:“你可想好了,这龙煞虽比不上本座自幼蕴养的这两条纯净天然,却也是难得的奇物。若能养在身上,以你的天资,与灵感境界便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罢了。这么小的宗师,只要肯为姬室卖命,说不得天子一高兴,便绕过你家二爷这一回呢!”
小药童仍是摇头:“便是那两条更好的,我也不愿养在身上。”
窦红莲闻言眸光一寒,笑道:“哦?你倒是挑剔得紧。可即便你不要,以你家二爷的脾气,这壁上的青龙也留不得,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谭恕也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天资却远在自己之上的小家伙,心中想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孩子竟颇有几分上古练气士餐风饮露、吞吐云霞的风范。”
小药童微微犹豫,又看向二爷:“弃疾想把这条青龙带回观里养,没了它,就再不会有龙煞。”
谭恕闻言便是心头一动,猛然记起门中典籍里的某处记载,忍不住问道:“这倒奇了,画在墙上的青龙灵性初成却无躯体,竟还能带回去养?可方才你还说,除非二爷点头,让这青龙立时入地脉化生龙煞,否则根本无法出世,总不能真毁了咱南衙的气运根基吧?”
小药童将挂在腰间的人头骨举在手中:“羊泉子收集近两百年的香火气运,大半都在其中,够青龙吃上好久了。只要它自己肯出来,要骗过画师的眼睛并不难。”
小药童的语气极为笃定,并不觉得有何为难之处。
阿嵬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这正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哇!当日马爷抢了三成阴山龙气,结果被人追杀、仓皇逃命不说,至今仍是后患无穷,你小子倒是轻松惬意得紧。”
窦红莲忽地抚掌赞叹道:“好法子,改地脉煞气为香火气运,与教门供奉的护法神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养出来便不是可以镇运聚气的龙煞,而只是护法龙灵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谭恕却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教门都是用牌位和神像寄托护法神,这头骨算怎么回事?难不成让弃疾将来立个拜骨神教,让信众们对着这么个人头骨顶礼膜拜?弃疾,我师门中有一脉专修剑道,据说便有斩杀山精水怪、拘为剑灵的法门……”
他还未说完,窦红莲便出言打断道:“人头骨怎么了,哪家教门典籍里还没几位狰狞凶狠的护法恶神了?如今草原上声势正盛的萨满教,就最喜欢这种调调。上古练气之道衰亡自有因由,既已入了土,就不要再挖出来误人子弟了。论起拿捏魂灵的手段,我魔门才是行家。”
刘屠狗瞧了忽然间再次兴致盎然的窦红莲一眼,心知以这位窦少主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只要不会危及自身,当真是百无禁忌。
他朝小药童点了点头:“咱们黑鸦眼看就要南下,听说南边儿教门兴盛,乡间更是多有野神邪祀,香火这劳什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弃疾再不迟疑,立刻以双手托举着人头骨伸向画壁。
恍惚间,厢房内彷佛有一道龙吟声响起。
紧接着,画龙堂左宏道留在画壁上的两枚灵血龙睛忽地红芒绽放,将一道似要破壁而出的龙影死死钉在了壁上。
窦红莲了然道:“果然,壁上青龙自有灵性,画龙堂不可能不留后手,如今看来,这一对血眸对壁上青龙而言,既是天大的机缘,同时也是天大的枷锁。区区练气能有如此神意和手段,画龙堂确有独到之处。”
小药童见状,掌中人头骨离着画壁又近了些。
青龙的龙身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龙睛中的红芒反而黯淡了几分,屋中几人竟在其中瞧出几分疑惑之意。
僵持了半晌,若有若无的龙吟声中,一条虚幻的青色龙影艰难地自壁上探出头来,眼眶处,那对血眸亦缓缓透壁而出,却终究稍慢了半步。
刘屠狗猛地上前一步,指掌间光芒璀璨,两根指头向着青龙眼眶里轻轻一戳,又将那对血眸摁回了墙内。
璀璨的刀气随即在墙面上弥散开来,将血眸尽数遮盖起来。无论画龙堂的手段如何玄妙,奈何作画之人境界实在低微,又怎能抵挡二爷的刀意?
青龙没了束缚,猛地钻出了大半身躯,龙首顾盼、鳞爪飞扬,紧接着便朝着小药童掌心飞扑而下,自人头骨的眉心处钻入。
阿嵬瞧得眼皮一跳,恍惚间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等它定睛再看时,龙影已然消失不见。
小药童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指尖,屈指依次向着人头骨的两个眼眶空洞里一弹,原本白生生的人头骨猛地一震,立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意。
更为玄妙的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枚人头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竟是凭空缩水了一圈,越发得圆润小巧了。
小药童吓了一跳,小脸上极为罕见地露出忧色,举着人头骨上下左右检视了好几遍,并没发现有任何的损伤,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阿嵬将马脸凑了过来,等着大眼睛在人头骨眉心处瞧了半天,这才品头论足道:“如今这个大小做念珠仍稍显大了些,给任西畴做鼓槌倒是正合适。说起来,你俩一个剥皮、一个拆骨,真真是各取所需、相得益彰啊。他日魔门北宗重建,你去混个魔头当当还不是轻而易举?”
小药童连忙将人头骨紧紧抱在怀中,同时不忘对阿嵬怒目而视。
刘屠狗见状哈哈一笑,向窦红莲道:“既然我南衙的后顾之忧已除,京师这腌臜地俺又着实待得厌了,正好南下再寻几块上好的磨刀石去,便由师侄女代我向师兄辞行吧。”
窦红莲一挑眉毛:“小师叔安心上路便是。此一去凶险重重,一如江南绵密凄迷的烟雨,比之北地凛冽风雪,也未见得就差了。”
她说罢,转身便走,到了门口忽又停下,回首一笑,清丽之中竟透出几许妖媚来:“昔日魔门北宗的弟子,最喜于乱世之中、生离死别之际慷慨作歌,以雄浑壮烈为上品,可惜时至今日所余不多,尽是些断章残句,远不及南人的低吟浅唱来得长久。”
“不过这也难怪,北方多离乱,能作那等悲歌者必不惧死,从容赴死不过寻常事,举族死绝竟至绝嗣的事儿也并不稀奇,能活的反而多是苟且之辈及其后人了,如此一代代下来,便如那慕容氏的家训一般,皆以明哲保身为首要了。”
“真要论起以身殉道之心、刚烈不屈之气,倒是南人更加传承有序了,这也是南方教门盛于北方、便连剑州剑林也始终比不上西湖剑宫的缘由了。将来需要抡刀拼命的时候,刘都统可要多留神了。”
小药童年纪尚幼,这些话就听得一知半解,但也能分辨出其中的善意。阿嵬和谭恕则是面面相觑,不知这忽然转了性的窦少主,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刘屠狗讶异之余忽然想到,眼前这个少女不但自幼便入了魔门,养了两条要命的龙煞在身上,如今更是孤身北来,哪怕拜了吴碍为师,可身处诏狱这么个是非地,周遭群狼环伺,不知要付出多少艰辛才能活到今日?
“画龙堂的那位祖师曾留下一首哀婉悼亡之曲,正好唱来为刘都统壮行。”
话音落下,那袭红衣已然消失在门外,只余细细的歌声隐隐传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曲风与任西畴在战场上的击鼓作歌迥异,想来便是所谓南人的低吟浅唱了。
“忆平生,终究红尘误,只将老眼、忍看白骨积山处。噫!旧年风流俱尘土,把姓氏皆忘也,恁谁知公子名何、红妆谁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