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劫后余生的老妇人立在一株古木下,身上原本鲜红色的华丽衣衫已变成一件难看的褐色短褂,金线织就的纹饰更是无影无踪。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遍地的鸟尸,又望向那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心里头当真是五味杂陈。
小药童边走边捧着人头骨端详,身上泛着青辉的罡衣重又变回龙形。
护主有功的龙灵才要飞向主人头顶的灵气天柱,却被一把拽住了尾巴,给硬生生塞进人头骨的眼眶。
正如当日对窦红莲所说,挑剔的小药童才不肯把这条护法龙灵养在身上,先前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权宜之计罢了。
志得意满的嵬大爷在一旁瞧得有趣,不由得乐道:“说起来,咱们黑鸦南下之后,就属咱俩得利最大。俺呢,结结实实长了几斤肉,再不复当初骨瘦如柴的寒酸模样。你这护法神也真正有了身躯,哪怕还不够凝实,单论护身之能却也远超寻常练气境的罡衣了。”
一人一马心满意足地出了林子,抬眼就看见立在江边船头上的张金碑。
这位出身大旗门的青牛左尉向来沉默寡言,虽说手上无辜有辜的人命沾了不少,绝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论及可靠沉稳,黑鸦中少有人能及。
他远远看见小药童难得一见的开心模样,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丝笑容,当即收刀归鞘,朝部下摆了摆手。
立刻有几名黑鸦四下传令,极短的时间之内,左近数百伏魔殿甲士纷纷收起刀弩,或上马或登船,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
才一登上张金碑的座船,阿嵬便嚷嚷道:“这几天遇上的尽是些不成气候的货色,又害老张你跟着白跑一趟。”
张金碑笑道:“嵬爷客气了。这本就是伏魔殿的职司,难得嵬爷和弃疾有雅兴亲自出手,咱们青牛左营的兄弟不过是跟着敲敲边鼓,着实轻省了许多。”
“嗐,客气什么!这一来呢,弃疾的护法龙灵是个生冷不忌的大肚汉,跑上这一趟,能多攒下几口吃食也是好的。换作你们,连林子带庙宇怕是剩不下来什么,那些鬼雀身上的杂气更要白白浪费。二来呢,俺的功法特殊,正需多见识一番山精水怪、野鬼毛神,只可惜俺的黑蛟自从被打散灵性、祛除杂质,就挑嘴得紧了,太过驳杂的气运委实难以下口。”阿嵬咧着大嘴惋惜道。
一旁的小药童一本正经地接口道:“二爷说了,黑蛟得以返本归元,又与阿嵬你契合交融,已成载道之器,你将来的神通之路或许就着落在这上头,自然越精纯越好。我这龙灵走的是香火神道的路子,又是护道所用,凶戾些也无妨,喂养时不必挑三拣四,倒是人头骨可以精细些,起码也要祈福钱才行。”
若非为了心爱的人头骨,小药童可不会说这么多话。
张金碑会心一笑,说道:“放心罢,杨殿主已经发了话,伏魔殿收上来的祈福钱,其中最上等的都给你和嵬爷留着,就连他的雪蹄绿螭兽也要往后排。对了,今天这趟差毕竟是你和嵬爷经手,尚要劳烦……”
张金碑说着,转头看向身后一名手捧书册的黑鸦,后者上前一步,执笔待书。
“这个俺省得,咱黑鸦自有制度,谁也不能例外。”
阿嵬略作沉吟,言简意赅地道:“作乱的是一只木魅和一群吸血鬼雀,鬼雀凶戾,皆已杀尽,木魅罪不至死,罚没香火了事。对了,以后这家也收七成。”
待那名黑鸦一一记录在案、恭敬退下后,阿嵬又补充道:“我瞧这木魅很有些不情不愿,虽说是受了鬼雀的胁迫,可她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林前必须步行否则必有灾殃的规矩可不是鬼雀定的。今后她若敢短少一文税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看我的面子。”
张金碑了然地点点头。
行不多时,县城遥遥在望。
几人下船上马,弃疾仍是由阿嵬驮了,一路穿门过街,直趋县衙。
才到县衙门口,就见房檐下吊了一根粗大麻绳,麻绳下端以大铁钩穿了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的青色老龟。
老龟背甲碎裂,一道狰狞伤口贯穿前后,似是才死了不久,鲜血兀自从伤口中滴落。
几人下马后围着老龟瞧了两眼,口中不免啧啧称奇。
虽然夜已有些深了,县衙内却仍是灯火通明。
一条昂藏魁伟大汉立在院中,身边围了一群歌功颂德的官吏衙役,一口一个“杨爷”叫得正欢。
“杨爷神威,为本县除此大害!我等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
“是极是极!这妖孽夜夜幻化我等形貌,击鼓升堂,喧闹达旦,极是猖狂,却被杨爷一击而破,实在是大快人心!”
“杨爷不愧是诏狱伏魔殿主、黑鸦军中第二高手,我等拜服!”
杨雄戟面有得色,禁不住哈哈大笑:“此等藏头露尾之辈,本座抬手可灭,何足置齿牙间哉?”
此言一出,立时引得众人轰然叫好。
人群之中,本县县令忽然隐晦地朝手下一个吏员使了个眼色。
那吏员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却终是不敢违逆县尊之命,咬牙站出来行了一礼:“杨爷,本县之中还有一件异事。”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班官员差役忽就静了下来。
杨雄戟奇怪地看了这人一眼,问道:“说来听听,若是妖邪作祟,本座一并剪除了便是!”
“杨爷容禀,前些日子,县中大户丁家的老家主病逝,本已停灵堂中。谁知第二天一早,丁老家主竟于灵帐之中起身,理事一如往常。这位老家主曾是颍川郡王的蒙师,以道德文章闻名州郡,生前治家极严、积威甚重,如今哪怕是死了,家中老少依然不敢违逆分毫。只是这阴阳失序、逝者摆布活人……终不是长久之计,丁家又不便大肆宣扬,于是有人私下找到县衙,托县尊解决此事。”
杨雄戟听罢,早已面沉似水,瞪眼看向本县县令,喝问道:“你答应了?”
那县令见势不对,连忙摆手叫屈道:“此事并非普通的妖邪为祸,那丁老家主虽然……虽然恋栈不去,却实实在在未曾害过人。丁氏以子谋父、以下谋上,哪怕这丁老家主已然死了,依旧有悖人伦。下官本不想理睬,奈何丁氏逼迫甚急,他家又根基深厚,实在是难以推脱……”
先前开口的吏员紧跟着附和:“是啊杨爷,那丁氏子孙大多荒唐不肖,若非丁老家主管束甚严,早不知跋扈横行成什么样子了,县尊大人也实在是为难。”
杨雄戟气极而笑,说道:“推脱不得,就敢算计到本座的头上来?真以为不要面皮地吹捧几句,就能忽悠本座给你们当枪使?我诏狱南衙自有制度,先不说那丁老家主到底死没死,即便是真死了,只要他不曾为恶,黑鸦就绝没有出手的道理!”
诏狱南衙伏魔殿主、青牛校尉冷眼环顾、语出如雷:“区区一小县,县衙、大户连同江边神庙竟不约而同出了事,本座倒要看看,其中究竟是鬼物猖獗,还是人心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