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C城,天色已黄昏。秦婉若将车停在路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道何去何从。父母家不能回去,当年她风光出嫁,母亲自觉脸上有光,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了好几年。更何况母亲很看重妇道,从小教她要恪守女人的本分,要矜持,要自重,要守节,不能走歪门邪道,败坏秦家家风。她能够想象母亲知道她当下的所作所为后,劈头盖脸扑过来的那些指责、谩骂,她不想面对那些。她与程予麒的家更不能回去,她不知道如何用这具残败的身体去面对程予麒的一腔赤诚。结婚五年,程予麒是众人眼里二十四孝的好丈夫。大家都很惊讶,那个三个月更新一次女朋友的程予麒,遇见秦婉若怎么突然就收了心?那些浪荡天性说改就改,突然洗心革面变了个人。关系亲密的朋友调笑秦婉若,让她出一本“驭夫手册”。秦婉若哪有“驭夫”的本事?更何况她从未想过驾驭程予麒,她只是坚持好好做自己,取悦自己,爱惜自己。她就像开在篱笆上的蔷薇花,有自得其乐的丰茂。而如今,这架蔷薇花被苏景行拉入泥淖,满身淤泥,狼狈不堪,谁会因为她丰华正茂时的美丽,忽略她盛名之下的狼藉?
秦婉若思索再三,拨通王佩怡的电话。王佩怡是她的大学同学,目前在一家时尚杂志任编辑,俩人关系一直很亲密。王佩怡见证过她与苏景行的感情纠葛,也见证过她与程予麒的婚姻故事,无处可去的时候,她家可以暂时落落脚。电话刚接通,王佩怡便笑嘻嘻的调侃秦婉若:“程太太,这几天你去哪里了?电话也打不通。麻烦你下次隐身前先和我通通气,免得我一天到晚为你担惊受怕。”
秦婉若心绪不宁,听王佩怡这样讲,更加沉默了。
隔着手机,王佩怡都感受到了秦婉若的异常,她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小心翼翼的询问:“你在哪里?”
秦婉若调整情绪,故作轻松的问道:“有空吗?出来聚聚。”
“你先说你在哪里?”
“刚回C城。”
王佩怡沉吟片刻,对秦婉若说道:“我最近得了一饼古树茶,你来我家,我请你喝茶。”貌似不放心,又特别叮嘱道:“马上过来,我今天没啥事,可以提前溜。”
秦婉若启动车子,打转方向盘,朝王佩怡家驶去。
C城坊间有一条暗藏的区域鄙视链,东穷西贵南富北乱。城东以前属于老工业区,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企改革,导致很多职工下岗,这些下岗职工有的买断工龄后坐吃山空,经济状况越来越差,也有一部分选择做小本生意维持温饱,总之城东整体经济形势比较暗淡;城西有杜甫草堂,紧挨草堂的浣花溪风景优美,是权贵们置业的不二之选;南边是高新开发区,大量资本拥入,房价一路飙升;北边围绕C城老火车站,有很多廉价批发市场,来来往往的人鱼龙混杂,治安堪忧。后来城市格局变动,C城管辖区域也越来越大,但在C城人眼里,这种“东穷西贵南富北乱”的看法并没有随之消减。
王佩怡父母早年双双下岗,迫于形势用买断工龄的钱接了一爿卖早点的小店,夫妻俩辛辛苦苦操持半生,唯一的希望就是王佩怡嫁个好人家,把房子从城东搬到城西去。王佩怡性子外柔内刚,追求独立自由,是个妥妥的新时代女性。三年前,她用积攒多年的钱做首付,贷款在城东买了一套90多平米的两居室,从此以后,更独立,更自由了。
敲开王佩怡的家门,她正在洗茶具,满手湿漉漉的水。见秦婉若面色惨白,一脸落魄,王佩怡倚靠在门框上,操起双手质问秦婉若:“老实交待,这两天你去哪里了?程公子向我明里暗里打探了好几次,想看看你在没在我这里。”
秦婉若放下行李箱,一边换拖鞋,一边回答:“遇到点棘手的事,正在处理。”
“什么事?”王佩怡顺手把行李箱放进壁柜里:“与苏景行有关,对吗?”
“为什么这样讲?你听到些什么?”
“前几天你们公司摆庆功宴,苏景行是主角。依他当年对你的情谊,你们之间不发生点什么,有点说不过去。”
秦婉若冷哼。
王佩怡转身去厨房拿洗好的茶具。秦婉若端坐在矮几旁,一边等王佩怡招待她吃茶,一边等着被审讯。王佩怡布好茶,秦婉若端起茶杯尝了一口,唇齿留香,的确是好茶。
“说说吧!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王佩怡放下茶杯,仔细审视秦婉若,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秦婉若被盯得很不自在,于是向王佩怡求饶:“佩怡,可不可以换个话题?”
王佩怡显然不想饶了秦婉若,她接着说:“从一开始,我就不看好苏景行。当年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配他十个苏景行绰绰有余,他还不珍惜。如今你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他又杀个回马枪,到底安的啥心?”
秦婉若端着茶杯,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听王佩怡骂人。
“他想拉你跳烂泥坑?”
“倒不至于。”
王佩怡冷哼,断续骂道:“这还不至于?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有人说‘爱人如养花’,他在养花吗?他辣手摧花吧?”
秦婉若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喝茶。
“秦婉婉,”王佩怡叹息一声,告诫秦婉若:“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你不要因为一些飘渺虚无的东西,让自己的婚姻毁于一旦。那个苏景行,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
秦婉若继续沉默。
她无法向王佩怡陈述最近几天发生的事,那些隐秘的冲突,就像一枚苦果,她只能独自咀嚼。纵然她与王佩怡情同姐妹,但那些改变一个人人生的细枝末节,她还是无法肆意倾诉。那些细枝末节,就像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看似平淡无奇,却蕴藏着惊人的能量,无法核算其间的熵值。事到如今,很多事已经跳出她的掌控,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会走向何处。
“你有什么打算?”王佩怡又问。
秦婉若环顾四周,心里很感概。这套两居室,王佩怡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成宜家当年主推的北欧风。她还按自己的喜好养了很多绿植,绿萝、竹芋、豆瓣绿、琴叶榕、滴水观音,还有各种各样的多肉,满屋生机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挺羡慕你的,一个人自由自在。”秦婉若笑着说。
“所以呢?”王佩怡继续追问。
“我也想试试一个人住。”秦婉若啜了一口茶,轻轻说。
“秦婉婉,你是不是疯了?”王佩怡被震惊到了,语气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八度:“这话如果放在十年前,我无话可说,可你现在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了!再说那个苏景行......”大概觉得说出来不妥当,王佩怡把接下来的话咽回去,又烧水泡了一壶茶。
秦婉若继续慢悠悠的喝茶。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王佩怡隐隐感到秦婉若的婚姻出了问题,但她没想到秦婉若与程予麒的婚姻,已经闹到要分居的地步。如果秦婉若因为苏景行回C城,选择与程予麒分居,那么这三人之间的情感大戏还得继续演,这是王佩怡不愿意见到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究竟,不好贸然继续规劝。王佩怡想了想,起身从橱柜里拿出几样点心,摆在日本美浓烧彩绘小方碟里,用一个长方形的黑檀木托盘端上来摆在秦婉若左手边,布置妥当,才带着几分自嘲调侃道:“我也挺羡慕你啊!你看看你,从小家境优渥,没吃过钱的苦。研究生一毕业,就嫁到程家当少奶奶。哪像我,一切都靠自己打拼,直到现在,回家还是冷锅冷灶,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我一直把你当作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标杆。”秦婉若笑着说。
王佩怡抿嘴笑,给秦婉若面前的白瓷茶杯续满茶,做了个请的手势。秦婉若行过叩谢礼,拈起半透明的白瓷茶杯细细品尝。
“滋味如何?”王佩怡问。
“陈香浓郁,入口甘润。虽然没达到号级茶的水准,但从色泽、口味这些方面来讲,绝非凡品。”秦婉若对这杯古树茶赞不绝口,忍不住问了句:“你从哪里搞到的?”
“朋友送的。”
“哪种朋友?”
王佩怡瞟一眼秦婉若,嘲笑她:“我不八卦你,你倒八卦起我来了!再说......”王佩怡用茶夹倒掉黑檀木方形杯垫里的水渍,解释道:“一个女人独不独立,与她结不结婚没有必然联系。她经济上不依赖他人,精神上不依赖他人,她就是独立的。”
秦婉若自我省视,感觉自己一直依附他人而活着,少时依附父母,嫁人后依附程予麒,从未真正独立过。她忍住心里的感概,细声细气对王佩怡说道:“佩怡,我也想过独立自由的生活,我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