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申在星加坡的住处位于城市边缘,这位老人喜静不喜闹。他的庄园占地数十亩,庄园内遍种椰子树与橡胶树,他始终忘不了赖以起家的橡胶园,虽然他原先的橡胶园与生产橡胶的企业早已经倒闭,但每当看到橡胶树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心情舒畅。
庄园深处,一座普普通通的三层小楼掩映在葱郁的椰林中间,简朴而充满华人风格。
在他二楼的书房中,陈嘉申与到访的国民政府驻槟城领事馆领事叶子勤已经会晤有一会儿了。对于这位领受财政部长孔细细的旨意来劝说自己的领事,陈嘉申颇感到不耐烦,不时摘下眼镜凝视镜片,虽然他并不是要擦拭这个小小的物件,他只希望叶子勤能够领悟自己的心情。
叶子勤40余岁,圆圆的胖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苦笑,来陈嘉申这里并不是他的本意,平时没有事情的时候,他绝不会大老远的跑到星加坡来,领事馆离此还有好几百公里,一去一回起码要好几天时间,谁愿意顶着炎炎烈日干这个活儿来?可是不来,又怎么能完成孔细细大人的“嘱托”呢?他知道劝说陈嘉申的任务很艰巨,上次来的那个孔部长特使据说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陈老先生放了鸽子,陈老先生借口尿遁一溜烟没影了,找也找不到。
谁敢惹陈老先生发脾气啊?老先生可是故国父孙大炮的挚友,当年曾结交好多党国元老,何况现在还是南桥总会领袖,自身又突然崛起暴富,在国内那是具有崇高威望的人,就连委员长都让他三分,虽然最近两人闹得不太愉快,但委员长也不敢把陈先生怎么样,顶多是派了几个军统的家伙暗中监视,不敢有其他动作。
啥?你说我瞎说?你说我认不出来军统人员?谁说我认不出来军统的家伙?当年老子还当过青训班的教官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就他们那水平,一眼就看透了,大热的天弄俩黄包车守在人陈先生家门口干嘛?不知道人家有轿车?就差脑门上贴着“我是军统干探”了。一群猪脑子,连着我都跟着丢人!
凝视完眼镜,陈嘉申轻轻叹口气,内心琢磨着怎样打发这个叶领事,他对叶领事本人没有什么反感,叶领事也是个做实事的人,抗战开始后,叶子勤在南洋跑前跑后劝助华侨募捐抗日,也中规中矩。陈嘉申坐回到主人位置,拿起早已凉了的茶盅低头嘬了一口茶,喝茶的同时撩起眼皮从茶杯盖儿边缘瞄了一眼叶子勤。
“天气很热呀!”陈嘉申放下茶杯,扬起柔和的脸颊没有目的轻轻吁了一声。
叶子勤见陈老先生终于又开始谈“天气问题”了,不禁将自己的胖脸变得更加扭曲,又没有办法,只好再一次附和了一声,“是呀,好热。”
眼见得又要进入死循环,下面的话题叶子勤都知道了,大概要绕回到海边的风景如何如何了,实在耗不过主人的叶领事只好不再绕圈子,提出了主题。
老先生不仅会泡蘑菇,还会尿遁。这茶水喝多了,一会儿该跑了。
叶子勤终于讲出了他来的目的,“陈老,我这次来,客气的说法是受人之托,不客气的说法是被命令来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叫我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蒋委员长,一个是孔部长,他们两个人都是单独通知我,语气也不是正式的命令,但我知道那实际就是命令。”
“你接任领事多久了?”陈嘉申不接叶子勤的话茬,反问了一句。
叶子勤不明白陈嘉申的意思,低声道:“陈老,您怎么忘了呢?我是上个月才接任的,原先一直是驻马尼拉的,槟城原来的领事上个月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人家暗算,竟然在英国人的外交舞会上失去理智,丑态百出大打出手,有污国体被委员长调回国内了,这么大的事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是被暗算的呢?他平时不就那样吗?”陈嘉申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变得笑眯眯的。
叶子勤抬眼看了看陈嘉申,“哦,不是的,这人虽有点贪财,但在场合中还算彬彬有礼,绝不会发疯发成那个样子,简直像街头小瘪三,不成体统,难怪委员长震怒。不过后来英国人检查了食物,发现中国领事喝的红酒中有狂躁剂,这才推断他是被人陷害的,不过影响已造成,他也没脸再呆了。”
忽然之间,叶子勤猛然想起就是那个被调回国的领事几个月前办过的一件事,想到此,叶子勤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陈老,这件事该不是与您有关?”叶子勤哑着嗓子斗胆问了一句,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以便调整自己对陈嘉申的做法。如果是陈嘉申做的,那么陈嘉申想算计自己也是小菜一碟,那自己可不要去捋老虎须了,委员长那边的交待?嗨!能拖就拖。
陈嘉申依旧笑眯眯的,回复了和蔼可亲的面容,“何有此问?”
叶子勤硬着头皮答道:“因为那个人曾经向英国星加坡总督请求,不让你返回星加坡,不让您入境。”
“这和他酒会上发疯,追逐总督夫人,暴打总督的朋友有关系吗?”
叶子勤瞠目结舌,“这?”
看着叶子勤窘迫的模样,陈嘉申眨了眨眼,不再捉弄这个“老实人”了,“这件事,我是指领事吃了狂躁剂发疯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但我也能猜到谁做的,这些人一定是暗中默默支持我陈嘉申的民众,在他们眼中,谁得罪了我这个老头子,谁就是他们的敌人,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看似不在,却无处不在,这就是民众的力量!”
这样啊?……叶子勤沉默下来不言语。心中暗中斟酌自己是否马上告辞,该告辞了,可千万不要将得罪陈嘉申的话说出来,得罪了陈嘉申,那看似不在,实际上无处不在的陈嘉申的“朋友”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了,谋得这样一个差事不容易,要是被调回国,那可就惨了。
陈嘉申却像是谈兴刚刚上来,不肯放过叶子勤,他顿了一下问:“怎么不说话了?说说,来我这干什么来了?是要捐款呢还是要我的企业股份?是老蒋要呢还是老孔要呢?或者说是你要呢?”
叶子勤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一叠声否认,“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哦?你来的时候不是很自豪的说是孔细细托你来的吗?现在怎么又没有了?”
“嘿嘿,此一时也彼一时。”
陈嘉申勃然大怒:“哼!你们简直是跗骨之蛆,贼心不死啊!为了两个钱,脸面都不要了吗?你回去告诉老蒋,钱我有,南桥总会的民众捐款我会一分不少的汇给他,那些钱是总会委员会早就规定好了的,在没有决议改变用途之前,我会严格按照总会上一份决定,按月汇过去,不会利用我的职权从中截留。至于我的钱,也可以给,但是要有条件!”
叶子勤感到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感觉到自己忽然变成了鲁迅先生文章里那个“小”,不禁羞愧难当。
陈嘉申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冷着脸道:“我的钱要自己管,我会派人到国内建立野战医院,哪支部队在打日本人,我的野战医院就会出现在哪里,100个团在打仗,我就配100个医院,1000个团在打仗,我就配1000个医院,决不食言!你们老蒋愿意接受就接受,不愿接受就算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管?反正您汇过去的钱都是支援抗战的。”
陈嘉申一怔,不怒反笑,他想起来叶子勤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国了,对自己的行为不了解也有情可原。
“好啦好啦,叶领事,我记起来了,你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有些事你根本不了解,今天我这老头子就给你讲讲,听完了你何去何从自己想想,啊?”
叶子勤马上坐直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陈嘉申:“愿闻其详。”
陈嘉申拿过一把扇子轻轻摇了摇,又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悠悠的开了口,“我就从今年我的国内之行谈起。”见叶子勤竖起耳朵听得认真,陈嘉申满意的点点头。
“我久居南洋,对国内政治,虽屡有风闻而未知其事实究竟如何。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1938年,我就在这里接待了一位香港的客人,他也是经商的,我问他作何商业,客人说以前经营国内矿产,最主要的经营地是广东,近年来被各级官僚借口战时统制,所有大小官僚营私舞弊,上下其手,他本来是经营锡矿石及锑矿石的,但矿场及货源全被贪吏垄断,故无法经营。我又问他了,香港人富,为何对抗战筹款不热心?你猜他怎么答?”陈嘉申将了叶子勤一军。
叶子勤似有所悟,但还是摇了摇头,他猜到了可是不想说。
“他说呀,因为香港人离广州实在是太近了,知道的太多了,诸官员贪污浪费有目共睹,重庆某大官子女在香港挥金如土,着实震惊了香港市民,香港市民感慨遗憾之余,觉得自己还比不上国内人有钱呢,还捐个屁呀!大家都灰心了,没人出来提倡,没有了热心人,当然组织不起来筹赈的风潮。香港人的狗仔队又发掘出来广东大官那个陈鸡汤,说他有数千万元,而且在香港大肆购置物业,但据说就连陈鸡汤这么有钱的官儿,在国内连前十名都排不上,那你说说前十名的该有多少钱?他们捐款打日本了吗?”
叶子勤摇摇头,表示没听说哪个大官捐款抗战。
“但这仅仅是官僚**,我想**就**,只要他们花点心思研究打日本也行啊,只要别影响抗战就行。但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广东主席不组织军队,不去军队劳军,偏偏组织了一个什么“十万人大游行”,口号喊得震天响,还向上边邀功,好像游行就能把日本人吓跑似的,儿戏而已,对抗战无所裨益,像小孩过家家,对实际防备乏精神,天天在城里开罗唱戏,真是大嘴巴一张,喷出废话就能打死日本人啊,一群笨蛋。“
叶子勤尴尬的笑了笑。
“后来我从《南洋商报》上知晓了一些延安方面的事情,但不是亲眼所见,我还是有怀疑的,后来我就想去看看,这才有了我这国内之行。我最先去了重庆,刚开始呢,看到重庆到处在大兴土木,大有蓬勃气象,实感欣慰!可是我在深入探访,远不是那么回事,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政治方面:机关各处办事员多者百余人,少者数十人,月费各以万计,不知所干何事。民众风貌呢,男则长衣马褂,像满清的遗老遗少,暮气沉沉,女人抹的红嘴唇啊,我不是说不可以抹,但你看一个个醉生梦死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旗袍高跟染红指甲……酒楼菜馆林立,一席百余元,交际应酬互相攀比,汽车如流水,公家报销汽油费,路灯大白天还亮着,工厂缺电经常停工,根本就是缺乏管理精神,没人管,都在应酬骗自己。
我在同政府监察院长的谈话中,真正识察到了你们确已腐朽不堪。连监察院长对这些弊端都不敢弹劾改革,那还有什么希望?于是我产生了想去延安看一看的想法,但却遭到你们老蒋的阻挠。后来我坚持,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就使绊子,经常在路上弄俩特务啥的放枪,装流氓,装土匪吓唬我们车队,就像现在我家大门外的那几个家伙,军统还是中统?你知不知道?
啊?叶子勤一愣,陈老先生转的够快的,问我?告诉他,反正他早就知道了,叶子勤带些扭捏,“大概是军统的,我看监视手法有点眼熟。”
“呸!”陈嘉申唾了一口,对自己庄园外的监视者表示了不屑,接着说“我终于访问了延安,他们是那样的一群人,勤劳诚朴,忠勇奉公,务以利民福国为前提,并实行民主化,在收复区诸乡村,推广实施,与民众辛苦协作,同仇敌忾,奠胜利维新之基础,我观感之余,衷心无限兴奋,梦寐神驰,为我大中华民族庆祝也。现在我心里面向着谁?你知道了?”
旗帜鲜明!叶子勤也不擦额头的汗水了,就那样呆呆的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老人。内心有了一丝轻微的感触。
“后来我有用半个月时间探访了我的故乡,你知道我是个福建人,对福建的事情还是关心的,沦陷区我就不知道,但是未沦陷区我就知道,那个什么省主席比陈鸡汤还要狠,搞得民不聊生,我一气之下就给老蒋打电报说了,可老蒋不管,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们老蒋不管手下的贪官污吏,反倒对我严加防范,说我“亲共”和“干涉党政”。他怕我回到星加坡后,必定会如实的把国内的真实情况向广大南洋华侨报告,他和国民党在南洋华侨中的地位必将一落千丈,捐款也将大受影响。于是他就处心积虑的阻挠我,他做了三件事,一是派人“宣慰”南洋,在香港菲律宾荷印马来亚各处,一方面大肆宣扬国民党权威,另一方面又诽谤我受**收买;二是以何部长名义,通电西南各省密切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三是你也知道了,让那个领事捣鬼不让我回到星加坡,不让我入境,嘿!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诺他的下场你也知道了,你千万不要学他,自己出丑事小,丢中国人面子事大啊!
叶子勤汗水开始滴滴答答,心中暗道老先生腹黑,老先生你也太能扯了,有你的手段在先,我哪还敢放肆。
“还有啊,他还想阻挠我当选第二届的南桥总会委员会主席呢,我不跟他计较,只要南洋侨胞眼睛没瞎,他不可能得逞。你说说,他这样对我,现在还厚着脸皮让你给他筹款不是?他那个连襟就更不要脸了,还想要我的股份。”
叶子勤实在是不敢再听下去了,站起身讷讷有声,“陈老,我……我有急事,我该回去了,我太太还让我给她买草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