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应了。夜里等他睡熟,啃啃便偷偷溜进他怀里,贴着他的心口,好像这样就是在弥补他少分给她的时光。

    冬天越来越冷了,经常是整天地大雪纷扬。除了不寐的屋里,屋外仿佛染了些别样的凄凉。

    没过多久,尚书府得到了安亲王骤然薨逝的消息。

    安亲王出殡在大雪纷扬的日子里,一病初愈的胡王妃眼睛红红的,主持着安亲王府内大小事宜。

    不寐和啃啃商讨了一阵,皆是觉得安亲王这死很奇怪。而之后会很糟糕的是,胡王妃跑来尚书府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说不定等她丧期一满,她就可以求当今圣上名正言顺地赐婚给她和叶尚书。

    不寐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罕见地早起,叫醒了啃啃,嘱咐她照顾好自己,顺带照顾一下幼弟,便离了家,到碧梗山下闲云观拜见九华真人去了。

    ·八·

    尚书府里,湖心的水榭,巨大的椽柱后藏了一个人。

    不寐。

    他在等着另一个人的到来。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过后,终于有一抹秀丽的倩影踏上了竹桥,娉娉婷婷地,朝湖心水榭而来。

    自不寐从闲云观回来,他便以叶尚书的名义给胡王妃写了一封密信,约她今日戌时到此地相会。他算准了她会赴约,因为她近来频频试探叶尚书,而叶尚书对她几乎毫无招架能力,她以为她胜券在握,自然疏忽大意。

    何况,她自多年前,就对叶尚书倾心。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是她多年来求之不得的。

    等胡王妃堪堪将莲足踏上水榭,微笑还未全然展开,就听到不寐一声断喝,一张灵符仿佛从天而降,直叩到她脑门!

    她没有想到这突生的变故!

    正欲疾退,一条系了银铃的索横将过来,恰恰锁紧了她一搦纤腰。而后这索迅速缠上她的四肢,转瞬将她捆了个严实。

    胡王妃动弹不得,眼前劲风呼啸,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噗”地直入了她心窝!

    不寐眼底全是冷意,看这胡王妃一声嘶吼,面上忽然长出细细密密的狐毛来,须臾便覆盖了半个身躯。

    不寐笑:“果然已经成妖了。”手腕一狠,便要将匕首深入。

    “住手!”

    叶尚书惊得肝胆俱裂,却还飞奔过来,一掌扇向不寐!

    清脆的一声,天地仿佛都静了。

    叶尚书听闻不寐勒令奴仆今日酉时到亥时都不得接近湖心水榭,心知准没好事。急匆匆赶过来,却看到如此骇人一幕。

    他震惊半晌,终颤巍巍道:“你……怎可害她性命?”

    不寐冷笑,颊上指印清晰无比:“你就算知道她成了妖,也要一意维护?”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尚书面色复杂,有些伤感地合了合眼,疲惫道,“你先退下。等会儿,我自给你一个交代。”

    不寐冷笑点头,退离水榭。然而转到岸上一棵枯树之下,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铃,贴到了耳边。

    只要那索还缚着胡王妃,通过索上的银铃,他拿铜铃一样可以清楚听到那边的动静。

    不寐听了良久。

    他听到胡王妃向叶尚书倾吐从十六岁就开始的倾慕。她为了叶尚书嫁入王府,她为了叶尚书争权夺利,她为了叶尚书,向一只成精的狐狸出卖灵魂。

    她也同样为了叶尚书,杀害了有一时挣脱她控制便要杀叶尚书的安亲王。

    她大半生,都是为叶尚书而活。为他曾经一个眼神,为他曾经一句温存,至死,也不后悔。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过一时一刻,想过要娶我?”

    不寐听到叶尚书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温声却又坚定道:“我负你一生,是我的不是。

    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不寐,一个叫无眠。”

    很久很久以后,胡王妃涩声道:“我明白了。”

    胡王妃终究没有死在此日。谁都没有想到,不寐最后会放过她。

    不寐改变心意,除了有感于她一生不悔的情深,也是忽然想起了老先生曾教过的一句诗,一些故事。

    不寐,无眠。

    传说曾有人在痛失爱妻后道,愿以长夜不眠的思念,来报答你一生的愁苦奔忙。

    此生,再不他娶。

    ·九·

    冬季最冷的那日,便是尚书夫人的忌日。

    叶尚书抱着幼子无眠,身后跟着长子不寐,在尚书夫人的坟头上了香,将一卷儿冥纸化了。

    无眠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趴在叶尚书怀里,睡得正香。而叶尚书穿得薄,却久久立在亡妻碑前,默然无语,不知失神想着什么。

    不寐站在叶尚书身后,偷偷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盒。打开来看,里面居然是缠着麻布的小耗子啃啃。

    啃啃抬着头,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望着不寐。

    不寐压低了声音:“转过去!”

    啃啃愣了片刻,乖乖地转过身,面朝着尚书夫人的墓碑。

    她竖起一双耳朵,又听到不寐小声道:“作揖!”

    咦?他这是在做什么?

    啃啃回头看他,不寐眼一瞪眉一挑:“转过去!作揖!”

    啃啃眨巴眨巴眼,依言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大揖。

    “三个!”

    好吧,三个就三个。啃啃礼毕后只听到不寐刻意压制的、闷闷的笑声。她实在不知道为何他们父子来为至亲上坟,还非要带上她。某些人的某些心思,任她想破脑袋也未必想得明白。

    而某些人盖好木盒重又放回怀里,轻轻出声唤道:“爹,天冷风大,咱们回去吧。”

    冬日冷得让不寐愈发地嗜睡。

    他常把一句“天好地好,何如我被窝最好”挂在嘴上,即使睡醒了,除了出恭吃饭等必要之事外,绝不下床一步。

    他懒得连啃啃都看不下去了,等他沉沉睡去时,总会有一只小耗子钻到被窝里挠他脚心。开始他还怕的,后来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啃啃只能在他睡醒后缠着他说话,怕他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喂喂!”啃啃晃晃一只小爪子,“上坟那日,你为什么忽然就改口叫尚书大人‘爹’了?”

    不寐拿袖子盖着脸,啃啃刨开他的衣袖,就见他微微一笑,有些怅然地轻轻说:“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诗,并且很羡慕他而已。”

    啃啃还要追问,不寐忽然道:“啃啃。其实我有个很阴暗的想法。”

    “嗯?”

    “我想活得比你久。”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写很多我想说的话,给已经不在的你。”

    啃啃偏着头觉得奇怪:“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对我说呢?”

    不寐微微地笑着,春风一样的和煦:“因为现在你不必懂啊。但等你不在了,那些话只有我一个人懂就可以了。”

    ·十·

    漫长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人们伸手,几乎可以触到春天若有若无的指尖。

    不寐嗜睡的毛病始终都有,但他说“不能辜负春光”,每天挣扎着早早起床,带着化成人形的啃啃上街。

    他带她去看破冰的河,去找吐了芽的柳枝,打赌最先盛开的是报春花还是迎春花。但是忽然有天,他带着她去了一家棺材铺。

    他令棺材铺的伙计噤声,牵着啃啃走到一口棺材前,笑问她:“认识吗?”

    啃啃摇头。

    棺材铺内阴影重重,啃啃手心都在冒汗。这么可怕的地方,她怎么可能来过、怎么可能了解呢?

    于是不寐放心地笑着,悠悠闲闲地指着棺材道:“啃啃你看,这就是我以后要睡的床。有点冷,有点硬,所以就不带着你了。”

    啃啃想问这床这么不好你为什么又要睡呢,可听到不寐后半句话,脸腾地就红了,那话也再问不出。

    那日之后不寐就再没有带啃啃出去过。再有一天,他跟啃啃说有事要离家,教啃啃在墙角的小洞里等他,不准乱跑。

    啃啃牵着他的衣角乖乖地点头道:“你要早点回来。”

    之后啃啃就真的没有见到不寐,只是每日居然会有一个小丫鬟按时送一碟食物到屋里。啃啃抱着甜甜的点心啃着,一日一日思念不歇,再甜的东西吃着都没味儿了。

    春天终于到了,风温和地吹开了一冬的沉寂。

    花朝节的清晨,街上游人如织,只有尚书府的大门紧闭。辰时方过,终于有下人推门而出,在门边挂上了两个白灯笼。

    啃啃在小洞里,却清晰地听到屋外断断续续的哭声。她一时没忍住,跑到屋外的一根椽柱下藏起来,风轻过,送来超度亡灵的持诵声。

    她听着那远远的声音,心上陡然针扎般一疼。她忽然很想知道,是谁在这着生机勃勃的春天里,独自寂寞地死去?

    她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了灵堂,一眼看到曾经不寐说的“床”,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摆放在了灵堂中央。

    啃啃躲在灵堂的角落,将身团成一团。她直直地盯着那张“床”,日降月升,等灵堂中所有人都离开后,她在深深的夜里,轻手轻脚地、慢慢地靠近了它。

    她突然疯了般啃咬着棺底,口里是血,爪上是血。不知道用了多久,终于在棺底开了一个可以让她进入的小洞。

    她终于又见到了多日不见的不寐,让她相思不歇的不寐,她世界里唯一仅有的不寐。

    只是现在的他再不能如约归来,再不能活得比她长久,也再不能说只有他才需要懂的话。

    啃啃咧开嘴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轻轻溜到他的心口之上,让耳朵在那里贴紧,静静地倾听。

    她觉得不寐真是个一点也不懂她的傻瓜。她喜欢和他睡,又不是因为他的床很软很温暖,而是他的心口很软很温暖。

    而这张床又冷又硬,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满足地趴在他的心口上,用她长长的一生一世,等着他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十一·

    “病已入膏肓,药石也罔用了。”

    九华真人这样对他说。

    他惊诧:“我已服过解药了。”

    九华真人摇头:“狐狸毒已解,致命之毒却是其他。”

    “什么?”

    “鼠乃万疫之源,你与一只老鼠朝夕相处,哪能幸免?”

    他默然,再不说话。

    “从此可都远离了吧。”九华真人这样劝他,“或可长一时之命。”

    他倏忽就笑了。

    倘若没有遇到她,听到此话,他必是无不照办。可是既然遇到了,他怎么可能为一时长命而远离?

    他要用已不多的时日与她相伴,弥补此后再不能相陪的遗憾。

    从闲云观回来后,他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但他只以嗜睡为由悄悄隐过去。然而,终于是到了连下地都快没力气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告诉她,他有事离家,让她乖乖地等他回来。

    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小院里,等着死神到来。每日听到死神的脚步声又清晰了一点,他就颤巍巍提笔在纸上将诗句多写了一点。

    等到他死去的那天,他会让人将这些纸全部火化,他要带着他写下的诗句离开人世,轮回里也要记得他的誓言。

    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他再不能完成的心愿。他想活得比她久,想为她写尽古往今来所有的动人诗句。譬如,假如他有幸能在某一天信誓旦旦对她说——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皇家阿姐慕白樱 文/秦挽裳

    【一】

    宁熙回到京都那年,西梁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昭公病入膏肓,世子年幼,外戚掌权。

    宁熙接到昭公的密令,匆匆从承州回到邺城。

    那时天刚亮,几缕微光自天际缓缓晕开,洒满青砖古旧的皇城。

    宁熙正坐在车辕里看书,突然传来一阵烈马的嘶鸣,而后马车猛地停住。

    外面隐隐传来车夫的质问声,宁熙挽起帘幔,问:“何事?”

    车夫回道:“郡主,方才有人突然从巷子里冲了出来,惊了马。”

    宁熙转过眼去,这才看到摔倒在马车前的人。

    十三四岁的年纪,精致的暗花白袍,轮廓深刻,下巴削尖,脸色因惊吓而显得异常惨白,生得十分漂亮。

    宁熙让下人将那小公子扶起,看到少年并无大碍,她正要回身,却在不经意间瞥到少年腰间的玉佩时,顿住了身影。

    宁熙复又打量一下少年,而后对车夫道:“将他送到车上来。”

    车夫疑惑,想开口询问,却见宁熙已经退回车中。

    不多久,少年就被送了进来,玉冠束起的头发因挣扎散落开来。下人刚松开他,他便挣扎着要往外跑,身后传来轻唤:“阿桓。”他猛然愣住。

    宁熙看着少年缓缓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雾气,清亮却又朦胧。

    宁熙从衣袖里取出一块盈白的弯月玉佩,是和少年玉佩一对的龙凤佩。

    少年始终呆呆怔怔的,宁熙笑了笑,拿帕子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尘埃:“五年未见,莫不是忘记表姐了。”

    少年终于晃过神来,一把将宁熙抱住:“阿姐。”声音里尽是惊喜。

    宁熙的脸上泛出些许红意,少年紧紧地抱着她,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又是私自出宫?”宁熙低叹,“我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少年松开宁熙,撇过脸去:“我不回去。”

    宁熙的声音染上一抹严厉:“阿桓,以后切不可再说这般任性的话。”

    少年的眼睛泛红:“父王卧病在床,一日不如一日,我虽是西梁世子,但明眼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傀儡。王后的母家手握兵权,软禁父王,阿姐,我不想做一辈子傀儡,那样还不如死。”

    宁熙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愣住,久久不能言语。

    【二】

    谢桓到底跟着宁熙回了皇宫。

    宁熙走下马车,看到整队侍卫直直朝宫门走去,宫人们竞相奔走,乱得不像样子。

    有宫女迎了过来,神色慌张:“郡主,世子私自离宫了,王后知道后大怒……”

    宫女还要再说什么,但在瞧见宁熙身后的少年时,慌忙跪拜行礼。

    宁熙冷冷地道:“世子自小与本郡主亲近,今日他是知晓本郡主回京这才匆忙出宫。王后何必闹得尽人皆知?!”

    闻言,宫人们慌忙求饶。

    对于宁熙,这些人还是怕着的。她是长公主的女儿,自小养在宫中,随着世子一起读书。自幼聪颖,贤德绝佳,昭公十分宠爱,赐给她凤佩,将来位极六宫。世子懦弱惯了,宫人每每提起,皆是尊敬不足,嘲讽有余。宁熙虽不及世子尊贵,但宫人皆知,五年前,王后的随身的宫女对世子冷眼以待,那宫女本就得势,平日里少不了傲了些,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可谁知,竟叫宁熙瞧见了,她便让侍卫将那宫女押到自己殿里。王后来要人,她歪着头笑着问王后何为宫规律法。当时的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笑的时候眼睛里尽是稚气纯真,说话也轻轻的,可就是那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竟在王后眼前让人打断了那宫女的腿。长乐宫被染红,而那个白衣白裙的小姑娘就站在一地血色中笑,说不出的冷。

    宁熙让宫女送谢桓回宫,而后便去了承德殿。

    殿前重兵把守,宁熙刚要进去,却被侍卫拦下。

    那侍卫虽说昭公病重,任何人不得打搅,但宁熙心下了然。想着若是硬闯定生出事端,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时值初夏,高柳新蝉,熏风微雨。

    宁熙带着随侍出宫回长公主府,路经御花园时,竟见谢桓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朝中几个大臣正站在他面前训斥着什么。他不说话,脸上一片淡漠。

    宁熙站在假山后,看那些大臣斥责完后,拂袖离去。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又呆呆地在亭子里坐了半晌,他穿着华贵的世服,是除了昭公外最尊贵的人,如今却要看他人脸色。花园里安静得厉害,少年的背影瘦弱孤寂。他起身,抬眸看到宁熙后微微一愣。随后,淡淡一笑,不辨哀怒,转身离去。

    宁熙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王后软禁昭公,宁熙不得已,带着长公主府的影卫在夜里翻进了宫。

    承德殿里门窗紧掩,偌大的宫殿空旷安静,竟连一个侍候的宫人都没有。

    宁熙走到床榻前,榻上的人两鬓斑白,形容枯槁,一眼便知大限将近。

    宁熙慌忙跪在榻前,低声轻唤:“皇舅。”

    她一连唤了好多声,昭公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宁熙后,他的手止不住颤抖,混浊苍老的眼睛露出一抹欣喜。他一手紧紧攥住宁熙的手,一手指着榻前的暗格,宁熙凑得近些,这才听到那些微弱却是用尽生命说出的话――保世子继位。

    宁熙叩首,而后伸手缓缓合上了昭公的眼睛。

    【三】

    宣德十七年,梁昭公薨。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卯时,谢桓被宫女叫醒。

    宫女哭哭啼啼地回禀,谢桓顿时愣在那里。

    等他赶到承德殿时,殿里已经跪满朝臣。他也跪了下来,眼睛酸涩得难受,心里泛出阵阵寒意――父王在位时,王后就已毫无顾忌,如今父王一去,她定容不下自己。

    果然,不出谢桓所想,王后象征性地哭了两声后,便起身和大臣商议新君继位之事。

    说是商议,倒不如说是废世子。

    王后站在昭公灵前,句句狠厉,皆是西梁世子如何资质平庸,最后甚至连私自出宫这等小事都归到无知上来。 年幼时谁都会犯错,谢桓纵使万分小心,但仍有不合王后心意之处。那些寻常人看着不值得一提的事,却被王后弄得尽人皆知。久而久之,人人都觉得,他们西梁的世子不仅平庸,而且不思进取。

    王后的视线扫过承德殿:“先帝死得突然,竟是连遗诏都未能留下。世子年幼无知,尔等安心将我西梁交到他的手中?”

    王后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朝臣大多是其母家的门生,他们私语一番,竟无一人反驳。

    王后轻笑:“先帝子息克乏,只余一子,而旁系血脉中亦是只有长公主府的宁熙公主。既然如此,倒不如从朝中重臣的子嗣中选出一个天资聪颖的。”

    承德殿里瞬时安静无声。

    谢桓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悲从心来。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商议着废世子,视眼前的他于无物。父王将西梁交到他手中,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他谢家的江山窃走,什么都做不了。

    “王后倒真是爱说笑,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清清冷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打破一室寂静。

    大臣们朝两侧退去,谢桓抬眼,但见一袭素衣的女子自殿外缓缓而来,青丝未绾,发间别着白簪花。细长的眉,清明的眼,殷红的唇带着一抹淡淡的笑,但却透着些许冷意:“废世子,置先帝的遗诏于不顾,王后想造反不成?”

    王后的侍卫从殿外一拥而入,宁熙垂眸瞥了一眼身侧的刀,眼毛微挑,笑了笑。而后走到谢桓面前,转身看向满殿大臣。

    王后看向侍卫,厉声道:“宁熙公主出言污蔑本宫,实属大逆不道,还不快将她拿下。”

    那些侍卫纷纷拔出了佩刀,一时间剑拔弩张!

    宁熙从衣袖里拿出皇帛,大声道:“先帝遗诏在此,世子继位,郡主为相。朱批谕旨,玉玺为印,谁敢违背!”

    朝臣看到先帝遗诏,慌忙叩首。王后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她将先帝软禁一月有余,仍是没有找到遗诏,宁熙是怎么拿到的?

    宁熙扫视满殿朝臣,冷声道:“西梁的天下永远姓谢,若是谁再说出像今日这样当诛九族的话,便是与我大长公主府为敌!”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谁人都不敢再造次。

    谢桓虽是世子,但到底是个傀儡,朝内不能掌政,朝外不能统兵,无半分实权。而大长公主府不同,先祖襄公育有一子一女,先帝及大长公主。襄公偏爱大长公主,西梁兵权三分,有一分便在大长公主府,皇恩万世。

    大长公主府向来不问朝政,朝臣们从未想到,宁熙会插手此事,随后便慌忙向谢桓跪拜行礼,高呼圣上万福。

    宁熙回过身,看着谢桓展颜而笑。

    那双眼睛里漾着细碎的星光,她站在几步远处与他相望,身后映着自殿外洒进的曦光,浮光流转中,端的是眉目如画,举世无双。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笑靥,她的眉眼,她的长发便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时光仿若在那一刻静止,转眼便是万年。

    【四】

    四月初,谢桓继位,封号景公。而宁熙,则成了西梁的第一位女丞相,位极人臣。

    谢桓甫继位,虽有宁熙辅政,但天下依旧不安定。太后笼络朝臣,干涉朝政,谢桓虽在君位,但时常不得不屈从于太后。那是他最恨的事,生于乱世,生于皇家,穿冕服,坐君位,却始终不过是个光鲜的傀儡。

    谢桓厌恶权谋,十四岁的少年,白嫩清俊的小公子,若在寻常人家,定还承欢在父母膝下。

    一切改变在九月初九,重阳节。

    朝堂之上,谢桓提及欲追封生母如才人为圣德太后之事,却遭到太后母家的反对――县官之女,身份低贱,怎能与太后平起平坐。

    当日回到太极殿,谢桓抬脚踹开了房门,宫人跪在殿外,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花瓶破碎的声音。

    宁熙来到太极殿时,谢桓坐在案几前,冷冷地看着翻着手中的奏折。

    宁熙瞥了一眼,皆是群臣上书,阻止谢桓追封生母。

    谢桓拂袖将案几上的折子扫地,气急而言:“我不过是要追封母妃而已,他们却百般阻拦。我虽为西梁的诸侯王,却连一点自由都没有,这诸侯王做着有什么意思,不做也罢!”

    少年心性,说出的话都使着小性子。宁熙本是静静地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瞬时冷下了脸色,抬手打在了谢桓的脸上:“以后不准再说出这样的话!”

    谢桓红了眼眶:“阿姐,母妃死得那样惨,纵使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宁熙轻叹,声音也柔和下来:“阿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若你不坚强,他日我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谢桓雾蒙蒙的眸子看着她,轻声问:“阿姐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会。”那样坚定。

    谢桓粲然一笑,而后一把将宁熙抱在怀里。

    宁熙一怔,随后也轻笑开来,轻喃道:“阿姐会护你一辈子。”

    那一瞬间,谢桓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时他九岁,目睹了母妃中毒,原本那样漂亮的眉眼,最后却变得血肉模糊。他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整整一天,到了夜里便下起了雨,有脚步声传来,他抬起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撑着伞,白衣长发,凝眸如水,端庄尊贵。她拉了拉他的手:“阿桓,我会保护你一辈子。”那时她十二岁,是比父王还要疼爱他的人,一句话便让他记在了心里。

    谢桓紧紧地揽着宁熙,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阿姐,待我舞象之年,必将娶你为妻。”

    这是宁熙听过的最美好的话语,心里柔柔软软的,那时她就想到一句话――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五】

    宁熙第一次遇到谢桓是在八岁那年,她随着母亲进宫请安,路经御花园时,看到两个小男孩在玩耍。年长的那个锦衣华服,头戴金冠,年纪小些的那个只穿着淡绿色的袍子,衬得素净清寒。

    他们正蹲在地上捉蛐蛐,小些的那个先捉到了,年长的那个瞬间满脸怒气,一把将喊着他哥哥的男孩给推倒,然后狠狠地踩死了那只蛐蛐。 不远处的宫人一看出了岔子,慌忙赶来。年长的那个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身后跟着一群赔笑安慰的宫人。小些的那个还坐在地上,竟无人来扶。

    彼时谢桓五岁,是西梁的小公子,他看着宫人都跟着哥哥离开,也没有哭,只是清澈的眼睛里隐隐带着湿意,白皙的脸上尽是委屈,唇红齿白,像包子一样。

    后来宁熙跟着母亲面见昭公,昭公看她极为聪慧,小小年纪仪态端庄,便让她留在宫里,陪着两位公子一起念书。

    相处的日子久了,宁熙便知道,这两位公子在宫中的地位相差极大。昭公偏爱大公子,金银玉器赏赐不断。小公子的母妃出身贫寒,地位低下,因此儿子也不得宠。宫人向来势利,都忙着讨好大公子,对小公子视而不见。

    昭公将宁熙养在宫中,本是想拉拢长公主府,为大公子铺路。奈何,宁熙看着大公子飞扬跋扈,便喜欢和包子一样的谢桓玩,处处护着他。

    就这样过了四年,宁熙的母亲渐渐看出了端倪,便带着宁熙重回承州封地。

    大抵过了一年多,大公子赛马时坠地而亡。

    只剩一个儿子了,昭公这才对谢桓好了许多,开始扶持谢桓。

    谢桓追封生母之事最后不了了之。

    太后一族依旧张狂,朝中却突发命案,许多重臣接二连三惨死,人心惶惶。

    那一日,宁熙正在房里抄书,几步外站着的影卫低声道:“主子,这次和太后一族牵扯的官员共十三人,名单已经全部拿到。”

    宁熙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一个不留。三品以上者,就地处死;三品以下者,搜集为官不道的证据,弹劾革职,永世不得回京。”

    她一直低着头写字,模样安静,午后阳光正好,衬得她的声音软软的,竟不带一丝煞气。

    影卫接到命令后便离开,而她怔怔地看着宣纸上的“谢桓”两字,久久不能平静。

    手上沾上了血,她再也回不去了。

    【六】

    那段腥风血雨过去,太后党羽残剩无几,她派人连夜彻查,却仍是查不出蛛丝马迹。

    朝堂之上终于恢复平静,宁熙看中了几个清廉的官吏,便给提拔上来。

    然而,在百废待兴之际,这难得的安稳突然被打破。

    早些年,大卉朝开始衰弱,十六诸侯国相继崛起,西梁便是其中之一。近年来,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西梁因为地处偏远,偷得几年安宁。

    十一月初,姜国来犯。

    这场仗打得艰难,太后手中仍有些兵权,却不肯派兵增援。一个月后,西梁连失两座城池,宁熙再也等不下去,拿着先祖襄公钦赐的兵符,带兵亲赴边关,征战沙场。

    十二月,天寒地冻,落着大雪,将邺城掩埋。

    那时,宁熙十七岁,在一个女子该要嫁给自己的良人之际,在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为谢桓披上银甲,束起长发。

    谢桓最终只能亲自为她穿上战衣,站在六丈城墙上一路相送,看她手持长枪,骑在战马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雪色里。

    边关比邺城还要寒冷,西梁失了先机,因此十分被动。

    战场注定是充满厮杀和血腥的地方,宁熙第一次受伤是被敌军从背后砍了一刀,深可见骨。她疼得撕心裂肺,生在大长公主府,荣华富贵与生俱来,哪曾受过伤。

    副将们劝她先行撤退,可她咬着牙,便又冲了上去。到击退敌军时,她的唇苍白得厉害,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副将们围上来,她淡淡地说了句“不要告诉景公”之后,便昏了过去。

    第一次受伤还会疼,后来被砍的次数多了,便渐渐麻木了。她甚至忘了自己本是大长公主府万千宠爱的掌上明珠,而不是一个在边关杀敌无数的女将军。

    每次伤到奄奄一息之际,她都会想到,她的阿桓还在等她,她从小便护着他,护了那么多年,若是她死了,便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谁还能替他守住江山?而后,就能咬着牙撑下来。

    这场仗一打就是四年,战殍遍地,满目疮痍。连年征战使得民不聊生,两国再也支撑不起战争,战事便缓了下来。

    【七】

    宁熙回到邺城时,已是二十有一。她骑在战马上,心里想着的都是――四年未见,她的阿桓已经长大了吧;四年未见,她已经老了吧!

    谢桓在城门处迎接大军回朝,宁熙翻身下马,朝他跪拜行礼,被他拦了下来。她心里有些紧张,像个小姑娘一样,满心欢喜地想着念着眼前这人,然而,当她抬起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时,她的笑瞬时僵在了脸上。

    那女子眉如翠羽,肤白如雪,青丝荡荡。

    宁熙突然不想再听谢桓下面的话,可是谢桓还是说了,他牵着那女子的手,眉梢带着笑意:“阿姐,这是将军府的小女儿苏樱,孤的王后。册封之日你尚在边关,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那女子面带娇羞,低声唤道:“阿姐。”

    宁熙笑得牵强,轻轻柔柔的两个字,她却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住。她归来时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绝望。她一直都是骄傲自信的,如今终于知道什么是心如刀割,就算当年在战场上被连砍三刀,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过。

    宫里举办了庆功宴,宁熙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她远远地看着谢桓和苏樱坐在一起,他们低着头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便轻笑开来。举案齐眉。

    宁熙似乎看到了四年前的谢桓,他说待他舞象之年,便娶她为妻。这是世上最美好的誓言,也是最残忍的谎言。那时他才十四岁,还未长大,错把亲情当爱情,错把依赖当爱恋。

    宴会过后,谢桓要留宁熙在宫里住几日,可宁熙每次看到他和苏樱站在一起,便难过得厉害。她留不下去,拒绝了谢桓,匆匆回了大长公主府。

    谢桓仍是唤她阿姐,一如当年。他没有解释,她没有提及,曾经那些誓言似乎是酣睡之时一场美好而易碎的梦,梦里他们白首不离,醒来却是咫尺天涯。

    宁熙知道,她输了,输给了苏樱。十六岁,那样青嫩的年纪,人也娇柔水灵。可她就要二十二岁,错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留下了一身的伤疤。

    自小的教养让她不能嫉妒苏樱,可她不甘心,想问问为什么。她为了他从封地回京,杀了无数朝臣官吏,手上沾满了血腥和罪恶;她为了他放下尊贵的地位,战场杀敌,吃尽苦头,九死一生。她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可苏樱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一切。

    她知道她得不到答案,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四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就像他将太后母家赐死,软禁太后于冷宫,收了大部分的兵权,册封了王后,看到她自称为“孤”而不是“我”。她在边关杀敌,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不知道他这四年怎么过来的,她只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渐渐不再上朝,称病养在家中。而他亲政多年,消除外戚,除尽奸臣,从当初那个不被看好的软弱世子长成一个受人敬仰的少年君王。

    【八】

    次年春,姜国突然派来使者求和,姜国堇公在战场上偶见西梁女将军的英姿,喜欢得紧,要求女将军和亲,以结两国永世之好。

    连年征战已让人苦不堪言,朝臣甫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眉开眼笑。和亲一事百利而无一害,可他们没有想到,谢桓居然一口回绝。

    下朝后,朝臣皆跪于太极殿,恳请谢桓送宁熙去姜国和亲,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感觉。

    谢桓面色森然,摔碎了茶盏,抬脚踹倒了为首的大臣,拔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厉声道:“既然你那么想死,孤就成全你。”

    太极殿的沉木门突然敞开,洒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谢桓微微眯着眼睛,看到逆着光站在殿前的女子。

    挑花白裙,长发及腰,眉目如画,还是那样好看。

    “我去和亲。”声音清清淡淡。

    谢桓一愣,有些委屈,似乎还是当初的少年:“阿姐。”

    宁熙垂眸,唇角带笑,轻轻浅浅的:“我也喜欢他。”

    谢桓怔住,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宁熙觉得,如果不是谢桓,她嫁给谁都一样。西梁是她外祖父打下的江山,外祖父向来偏爱她,既然她的婚嫁还有一些用处,不如用来保全西梁一世国安。

    两日后,宁熙以西梁长公主的身份和亲去了姜国。那日十里红妆,侍卫紧随,天子送行。恍恍惚惚似回到了四年前,不同的是,四年前她带着一生的执着为他战场杀敌,归心似箭;四年后她满心绝望心灰意冷,再不相见。

    大抵半年后,终于到达姜国王都。

    宁熙本以为只要她还活着,两国便不会有争端。可是她没想到,不多久,西梁突然挑起战争。

    谢桓御驾亲征,用兵狠戾,战术多变,锐不可当。只用了五年的时间,他便带兵攻进姜国王都。

    姜堇公是真的喜欢宁熙,所以未曾为难她。只是,身为一国之君有自己的骄傲,在谢桓杀进皇宫前,他便自尽于宫中。

    谢桓找到宁熙时,她正端坐在自己殿里,安静而沉默。如今姜国已亡,她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谢桓走向前,拉起她的手,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宁熙抬眼看他,而后抬手打在他的脸上:“为何要这样做?置西梁的生死存亡于不顾。”

    谢桓也不躲,随后紧紧抱住了她,眼睛泛红,带着哭腔:“我就不该放你来姜国,我不该相信你喜欢姜堇公。阿姐,当初你去边关后,太后母家便又猖獗起来,我为了拉拢将军府,便娶了苏家的小女儿。”

    宁熙静静地听着,她当初带着大长公主府的士兵离开后真的只剩谢桓一人面对一众妄图夺权杀他的叛臣,十四岁的少年,她能想象到他当时的无助。

    谢桓抱着她不肯松手:“阿姐,我喜欢的是你。”

    眼角落下两行清泪,她等了那样久,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注定要纠缠一生。

    【九】

    再回到邺城时,宁熙已经二十有八。马车驶进城,素手挑起帘子,她依稀间看到了十一年前,那时她还小,她的马车撞到了她用尽一生喜欢的少年。

    宁熙跟着谢桓回了宫,刚走进内殿,便有一个团子扑在了她的腿上。她低下头,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包子样,一眼便能看出是谁的孩子,像极了他父王小的时候。

    苏樱已经死了快要五年了,难产而死。

    孩子玩闹了一阵便沉睡过去,谢桓看着宁熙,笑着问道:“阿姐,我们出宫去玩吧!”

    宁熙疑惑:“怎么突然想出宫?”

    谢桓低笑:“很久之前便通知宫人准备,明日阿姐要册封为后,以后就久居深宫,怕是不能随意外出了。”

    宁熙面色羞红,觉得他说得有理,便欣然随着他去了。

    长街上很热闹,人群熙攘。走了一会儿,谢桓突然牵住了她的手,她动了动手指,也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

    谢桓带着她闲逛,逢人便说这是他的娘子。那些商贩乐呵呵地说着相公俊娘子美,谢桓笑得更开心了,随后丢给商贩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宁熙悄悄地扯了扯他,说他太过挥霍,他笑着应承下来,下一次依旧扔银子。

    他们一直牵着手,听着周围的人说着恭喜,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厮守了那么多年。

    谢桓一直问她有什么愿望,宁熙想了想,她一出生就拥有一切,没什么可求,她这辈子似乎一直为他活着,如今她只想和他厮守一生。

    那是她这么些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因为曾经希望过,所以后来才会那样绝望。

    次日,挂着红绸的宫辇自大长公主府来到宫中。

    谢桓掀开盖头,宁熙略低着头,似血的嫁衣衬得她容颜倾城。他们喝了合卺酒,红烛滴泪,明明灭灭的烛影中,她看着他容颜俊美,道:“你接我回来是因为我手中还有西梁兵权?”

    谢桓低笑:“那是一部分原因,我更不想看到阿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宁熙的身体开始犯凉,手也微微颤抖,眼角落下泪,她问他:“为什么?”

    谢桓抚着她的脸,声音略带沙哑:“阿姐,我封你为后,是因为我想娶你。我要杀你,是因为外戚掌权太可怕,我在父王面前发过誓,你不要怪我。”

    宁熙拂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刚迈出一步便摔倒在地。谢桓慌忙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

    宁熙感觉嘴角有腥热的血流出,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终于知道昨日他为何一直问她还有什么愿望,现在想来竟是这般残忍。她想她快要死了,可有些记忆偏生越发清晰。她想起了五岁的包子阿桓,想起了邺城门前的小公子,她亲眼看着他从一个羸弱年幼的少年长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他,怕他受欺负了怎么办,如今,她倒真的可以安心了。为了喜欢他,她染了一手的血,留了一身的伤,赔了一条命,赔了一生的执着。她突然觉得,如果当初没有回到邺城该多好。她不用去战场为他拼命厮杀,她不用为了他手染鲜血和罪恶,她会在承州生活一辈子,她会遇到她的良人,她会有个可爱的孩子,她会有个家,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无论怎样,都比现在要好。

    她突然笑了,泪也落了下来,她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而后,手便落了下来。

    那沉闷的声音仿佛砸在他的心上,谢桓一怔,泪就落了下来。他捧着她的脸,对她说:“谢桓从九岁那年便喜欢你,可梁景公不能喜欢你。阿姐,我不能做谢桓,只能做梁景公。谢桓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而她,面容惨白而安静,再也听不到了。

    谢桓想到父王临死前的情景,他第一次瞧见父王哭:“阿桓,王后膝下无子,她必容不下你们兄弟二人。父王一直宠爱你哥哥,金银玉器赏赐不断,却对你视而不见。所有人都觉得世子之位一定是你哥哥,连王后也相信了。可只有孤知道,那些只是表面,孤没有督促过他念书,每次他犯错便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他成了一个平庸顽劣之辈。你哥哥虽然霸道,却十分单纯,他也相信他的父王是真的疼爱他。王后容不下他,派人对他的马做了手脚,害得你哥哥送了命。孤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哥哥,怕是到了下面也没有脸见他。阿桓,这个皇位是用你哥哥的命给你换的,他才十一岁,什么都不懂,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外戚掌权太严重,连宁熙都不能留!你欠你哥哥太多,一定要守住西梁!”

    他的父王,知道护不住两个儿子,便牺牲一个,保住了另一个。

    他抱着宁熙低喃:“阿姐,你若见了我父王,便告诉他,阿桓已经听他的话,把该杀的人都杀了,这便还了欠哥哥的命和债。”

    而后他突然低笑:“你再问问父王,这皇位有什么好,若是可以,我宁愿当初死的是我。”

    那笑太过绝望和哀伤。

    他低头吻着宁熙的额头,泪落在她的脸上:“阿姐,我便用一世孤寂和生不如死来还欠你的情。只愿来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十】

    直到很久之后,长乐宫的内侍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一切。他们在殿外侍候,听到动静便慌忙赶到殿里。却见一袭血红嫁衣的王后断了气,而那个年轻狠戾的君王抱着她,哭成了泪人。那般让人绝望。

    后有史书记载,西梁景公在位三十九载,曾有两位王后,一乃世子生母苏氏,一乃大长公主府宁熙郡主。谢宁氏死后,景公再未立后娶妻。景公姓谢,名桓,在位时励精图治,战功煊赫,百姓敬仰。

    匆匆几句话,便记载了一生的痴缠恩怨。

    谁裁云锦,织梦长安 文/墨夕颜

    一、

    晨光熹微,乾光街上的商肆陆续开张,风采卓然的蓝衣公子在茶寮里寻了个靠窗的位置,气定神闲地饮下第七杯茶时,终于瞥见斜对面那间铺子的门板被人利落揭下,探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铺子不大,门牌上“半生裁”三个写意古篆略显潦草,却是名动长安的制衣坊。坊主姓叶,一手针线活出神入化,任何布料到了她手里,都将化成精妙绝伦的衣裳,当世无双。

    他闲步而入,屏风后传来清丽嗓音:“公子是要裁衣?”

    “是……在下想做一件外袍,不知姑娘是否方便?”看他拿出包袱里的白缎,她沉吟片刻,“可能要等上几日……公子若急要,不妨另觅他处。”

    他施施然放下布料:“姑娘技艺名动长安,纵使等上一年半载,亦无妨。”

    想来是对诸如此类的恭维习以为常,她颔首:“那好,七日后,公子再来取衣。”

    临出门,瞥到架上一只青釉莲芯弦纹瓶,不禁挑眉:“姑娘真是好眼光……天承君的青瓷,在下也极为中意。只可惜……”欲言又止,话里有话。

    她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公子过奖了,慢走。”

    七日很快过去,他依旧踏着晨色而来,而像是笃定他会如期而至,那件月白外袍就搁在最显眼的位置――精密细致的滚边,严丝合缝的针脚,本就一气呵成的剪裁缀以栩栩如生的几道流云,更衬得他风度翩翩。

    连一贯挑剔如他,都找不出丝毫疏漏之处:“姑娘妙手,果真名不虚传。”

    她垂眸敛色,又听他道:“长安不愧是皇都,天子脚下,能人辈出,制瓷、丝织、茶道无一不精,尤其是珍珑天工的青瓷,更可谓稀世珍品,千金不换。”

    她沉默片刻,改了对他的称呼:“大人兜了一个这么大的圈子,若只是想问湛天承的下落,那么抱歉,我无可奉告。”

    他的神色从讶异到疑惑,再到明朗:“姑娘不仅手巧,心思亦通透……如此,倒显得在下一叶障目了。”

    “绫丝雪缎乃皇贡,寻常百姓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其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吧?”

    闻言他不由得一愣。说来,的确是疏忽了。为官不过三载,却颇得圣上赏识,每逢赏赐,必有丝绢布帛之类,林林总总堆了两箱,此番前来,信手自其中拣了匹最不起眼的,未曾想,还是被她识出端倪。

    他正色:“在下尉迟岚。”

    “大理寺少卿?”她眼角微抬,“那尉迟大人,是否已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尚未。”他据实以告,“不知姑娘……”

    “我说过了,湛天承的事情,我确实不知。帮不上大人,小女深感抱歉。”含在嘴里的半句话被她倏然打断,不知为何,那神情看来竟有几分恍惚。

    二、

    目送尉迟岚消失于长街尽头,叶绫歌倚住门扉,陷入了沉思。

    曾被先帝御笔亲提“天下第一瓷”的珍珑天工,其窑产青瓷四海闻名,而坊中最顶尖的瓷师湛天承,更凭借超卓技艺名噪一时。

    上月初,圣旨忽降,命珍珑天工赶制三百件青瓷,作为国岁之礼运往西域龟兹国。湛天承率一众瓷师日夜赶工,总算在约期之前如数完成。谁知到了交货那日,库房中所见却令所有人惊惧莫名――除了横尸当场的礼部侍郎及龟兹使臣外,那三百件青瓷已然不知所终。

    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这批青瓷的制作者,湛天承。

    长安哗然,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其实她早已想到,在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大理寺的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原因无他,大理寺素来掌管天下刑狱重案,而尉迟岚上任不过三年,已得“天下案,尉迟断”的赫赫盛名,令满城百姓折服敬仰。

    如此手段,又怎会查不到她与湛天承之间,曾有过一纸婚约?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彼时春暖花娇,她新扎的纸鸢拖着两根长尾飘在半空,不知怎的失了平衡,又与旁边一只缠在一处,并肩直坠而下。

    她急急跑近,却见眉目温柔的男子执了那两只缠绕着掉落的纸鸢,笑得一脸歉然:“我再做一只新的给你。”

    萍水相逢,她未当回事,不想几日后他竟寻上门来:“予人之事,怎可轻易食言。”描金绘彩的蝴蝶纸鸢被递到面前,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只都要华丽好看。

    心弦似被撩动,他说:“我姓湛,湛天承。”

    她这才知晓,他便是传说中那个誉满长安的瓷师,天承君。

    自那以后,情意渐生,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上天如此厚待她,在最好的年纪,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人,原以为这一生都将与他执手与共,但偏偏忽略了,命运永远不可能眷顾谁一辈子。

    婚期愈近,城中却谣言四起,说芳庭阁的花魁玉扇如何姿容曼妙,连一贯不染凡尘的天承君都为搏佳人一笑而豪掷千金。

    她自是不信,约他至南山亭一聚,他回笺时仅寥寥几字:繁事缠扰,恐难分身,勿念。

    这一晚,她在芳庭阁的别院外站了一夜,直到晨曦渐氲,有人推门而出,身上一袭青衫行云流水,乃是她亲手所裁。恍惚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闭了闭眼,希望眼前所见不过一场幻觉。

    花雨飘零,那人望着她夜露沾身的模样,失声唤道:“绫歌?”

    整个人如坠冰窖,她动了动嘴唇:“很好。”

    “你听我说……”湛天承半句话还含在嗓子里,她已倏然转身,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声嘶力竭的挽留。

    原来全长安城都在看她的笑话,唯有她一人当局者迷,守着那些可笑而虚妄的海誓山盟自欺欺人。

    三、

    近日,大街小巷皆是搜捕湛天承的禁卫,一时间人心惶惶。

    国礼下落不明、使臣无故被杀,民风彪悍如龟兹,哪里经得起如此挑衅,只当天子食言,不愿将这批珍贵的青瓷拱手相让。

    如此,令本就不甚和睦的边境关系越发剑拔弩张起来。

    而朝中更是一片动荡,以右丞顾雍为首的主战派与以太傅司马贤为首的主和派整日争得不可开交,内忧外患之下,案情一筹莫展,圣上召尉迟岚入宫,定下十日之期,倘若案情无法水落石出,便卸去他顶上乌纱。 然而就在翌日,本该为此悬案倍感忧心的大理寺少卿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第三次踏足半生裁,熟络更甚从前,将几匹上好的布料铺陈开来:“家母寿诞在即,在下打算以一袭新衣相赠,叶姑娘可有什么好建议?”

    她低头扫过,垂眸时的表情款款如画,思忖半晌,挑出一匹暖紫压纹织锦:“这个花色倒是不错。”迟疑片刻,望着他,“大人神色郁郁,就算为查案日夜操劳,也要当心自己才是。”

    嘴角勾起一丝柔软的弧度:“多谢姑娘关心,不过这个案子,应当很快就会了结了。”

    她脸色一白:“看大人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

    他笑得笃定,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处:“不出三日,凶手必当落网。”转身出门,最后一句话循着风声恍惚飘来,“他大约也未曾想到,自己在案发之处,留下了怎样的证据吧?”

    子夜。

    月色绯绯。

    一道黑影自街角悄然行过,停在一扇紧闭的门扉前,揭去封条轻巧隐入。昔日鼎盛的珍珑天工如今死寂沉沉,风一吹,四壁皆透出刺骨寒意。

    库房里空空如也,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墙壁、地面、角落、缝隙……借着月光,那人一寸寸搜寻着,却不知在找些什么。

    良久,幽幽叹了口气,是不加掩饰的失望。然而,就在踏出门的一瞬,整个人愣在原地。

    空寞庭院中,一树梨花旖旎成雪,树下斜倚的蓝衣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叶姑娘,夜深露重,竟有故地重游的雅兴,真是难得。”

    沉默对峙间,她揭去风帽,露出苍白柔弱一张脸。

    信手掸去肩上飘落的花瓣,他走近:“想不到姑娘的一双手,杀起人来,也一样漂亮利落。”

    她声音微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吧?”

    “你说呢?”他反问,“初时我还以为,如姑娘这般清雅淡泊的女子,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他还记得他从茶寮的窗户望出去时、初见她的那一刹,细风适时拂过,飞扬裙裾衬着姣好容颜,正应了那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连一贯深沉如他,亦被这三月的长安春色感染,陡生了几分醉意。

    这样一个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会杀人的模样。

    可他执掌大理寺三年,什么出人意料的案子没有见过?世上想不到的事,往往才是最多的。

    比如眼下这桩青瓷悬案,凶手自然不会是湛天承。

    夺国礼、诛命官、杀使臣,桩桩件件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没谁会愚蠢到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而选择亡命天涯。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只能是他人嫁祸。

    可,究竟谁跟他有如此深仇,不共戴天?

    顺藤摸瓜查下去,除了平日竞争激烈的几户瓷商外,便是她。

    半生裁的坊主,叶绫歌。

    听说她裁衣的技艺冠绝长安,思绪一转,他吩咐府中管家:“去把圣上御赐的那匹绫丝雪缎拿来。”

    绫丝雪缎产自大理,一年统共所得不过数十匹,向来为皇贡之物,他岂会真的不知?

    可他要做的,便是假装自己不知。

    他的这个“百密一疏”,果然不负所望地被她发觉,他的身份亦昭然若揭。

    说来奇怪,明明是他自己设的局,他却多希望那个人不是她。偏偏医官在他取回的衣裳里,试出了一味毒药。

    将丝线以毒水浸泡过,取之缝衣,毒素便会渗入衣料,且不易察觉。倒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却能让中毒者日渐昏沉,最后神志不清。

    倘若他中了毒,查案一事必将耽搁,且一旦过了十日之期,他官职不保,这桩案子,自然再也不得插手。

    一箭双雕。如此精妙的一步棋。

    四、

    可惜,堂堂大理寺少卿绝非浪得虚名,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步步为营。“你早猜到是我?才会故布疑阵,引我前来?”

    好一招请君入瓮。

    他的目光渐渐锋利:“你当真如此恨他?恨到不惜以这样的手段来报复他?”

    “怎么能不恨?五年了……我把女儿家最珍贵的岁月,都送给了他……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他的欺骗、他的背叛!他居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负了我们的此生不渝!”是谁说过,一生这样长,春花秋色,朝暮晨昏,要陪她慢慢走过?

    她蓦地笑起来,表情执拗且悲凉:“所以,我要他身败名裂!我要这偌大的长安城,再也容不下他!”

    他脸色极冷:“你可知就因你的一己之私,我们与龟兹的关系再无转圜的余地?倘若两国开战,将有多少士卒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个中厉害,你当真不知?”

    她被他眼底的厉色惊慑:“我没想到竟会如此……”

    “来人。”院外大片火光映现,侍卫蜂拥而入,他沉声,“将罪女叶氏,带回天牢候审。”

    牢房暗仄,腐朽的血腥味萦在鼻端,尉迟岚蹙紧了眉:“我再问你一次,湛天承和那三百件青瓷,现在何处?”

    窒息般的沉默里,他又道:“你应当再清楚不过,在这里,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大人可曾听过,世上有种东西,叫化尸水?”她血色尽褪的脸终于微抬了几分,“大人可还听过,若在化尸水中掺上百练蜥的毒血,别说几件瓷器,就是铜墙铁壁,亦能被溶得点滴不剩?”

    “你是说……”他顿时了然。否则,单凭她一介女流,如何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运走那些青瓷?

    迷局抽丝剥茧,可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心头萦绕不散?

    末了,白纸黑字的供词铺在她面前,他居高临下地问她:“你还有何话要说?”

    她想都没想,利落画押,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他怔了怔,转身间定下生死:“圣上有命,三日后,斩。”

    五、

    灯影摇曳,他伏案小憩,恍然入梦,竟是她流泪的面容。 心被寸寸勒紧,痛得他猛然惊醒,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身居朝堂,出入宫闱,他并非不经世事的青涩少年,也不是没见过什么人间丽色,可那些美人不论弱柳扶风,抑或妖娆泼辣,看在他眼里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与旁人没什么分别。

    能叫他连每个表情都记得清楚的,这么多年,独她一个。

    但一切已成定局,再多的纠葛牵绊,都将化为虚无。造化如此弄人,春色无边的长安三月,成就了他与她的相遇,却也将见证他与她的永别。

    他陡然想起她在画押时说的那句话。

    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三个字:“谢大人。”

    审过那么多案,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却没有哪个犯人如她一般。

    心底一阵莫名烦躁,信手一拂,却不慎被架上呈着的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鲜血滴在身前案纸上,将“叶绫歌”三个字洇得一片刺目。

    电光石火间,似有什么在脑海闪过。

    “来人。”他起身,对侍从道,“随我去殓房一趟。”

    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是以龟兹使臣及礼部侍郎的遗体仍存封在大理寺内,四壁寒冰为墙,保存得相当完好。

    具体的死因,几名仵作早已验过――利剑自背后贯入,笔直穿过心脏,一刀致命。

    如此精细的手法,精细得……似乎有些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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