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下头去,福了福身子。在家这两年,府里一直无事,下人们与我亲近些后,有几个胆大的丫头便来教我日常的礼节。我学的不像,她们总爱笑我。战乱一起,走的走,逃的逃,留下的,也再没心思顽闹。膝盖已经生疏,再弯不下去了。

    他伸臂来扶我,我小心躲过,没留意他脸上的苦笑,只听他说:“何必生疏至此?”

    似乎我们曾经很熟络,只是我从不曾有那样的记忆,从初次见他,我便与他很是生疏。

    我正欲离开,他却拉住我的手腕,低声说:“你从未和我说过话。”

    我想要像往日那般将手抽离,这次,他的力气却出奇的大。

    徐先生终于起身,恢复了往日那谋士的姿态,淡淡开口:“即墨公子,不过一月时间。”

    即墨的手终于慢慢松开,那一刻,我提裙便不顾一切的跑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这辈子,我还没有躲过谁,但到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躲着谁。

    老庖不多时将饭菜送到我房里,意外的,没有那么重的草药味。他说是即墨的吩咐,他怕我受不住那味道,偷偷倒掉。

    我只是点头表示感谢,再没说什么,对于即墨其人,我不置可否。毕竟不是全盲的,他待我的好,谁都看得出。只是我不知道,他这般待我,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他在边关可以登台唱戏一般演两年,难保对我不是假意。只是不知,我这样的人,他还能图些什么。曾经位高权重的父亲已经归于尘土了,廖家老宅也已经被封,多年的积蓄早已分文不剩,他还能图我什么?

    那天之后,整整一个月里,不知是他小心的避开了我,还是我小心的避开了他。我们再没见面。直到他们出发那一天,大个儿和毛腿儿傻笑着掀开帘子进来,我才知道,他们要离开了。

    “姑娘姑娘,一会儿头儿可就走了。”毛腿儿坏笑着,仿佛暗示着什么,“姑娘不去送送?”

    我没有做出反应,也不知该给他们什么反应。

    大个儿推搡毛腿儿,憨憨的说:“胡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咱头儿应该来看看姑娘才对。姑娘,头儿这两天忙东忙西的,姑娘还多见谅。这男人建功立业到底是一等一的大事不是?我们这些人还等着跟着头儿飞黄腾达。”

    建功立业?飞黄腾达?我听着茫然。

    “是是,等头儿拿下这京城,看谁还敢说什么不是!鬼方那些个人也该怕了头儿!”小个子应和着。

    鬼方?他不是被鬼方买通了的么?

    “你们又在这儿胡诌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几分威严,几分英气。我的目光循声望去,他的甲胄,已经套在了身上。

    小个子摊摊手,咯咯一笑:“这不是要走了来给夫人道个别。这日后,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战争,不就是这样么?是军还是民,是圣主还是草寇,最后的结果,又有谁知道。生逢乱世,这样的认知几乎是别无选择。

    或许是看到我微黯的神色,他扭头对我轻轻一笑:“他们随口乱说,你莫当真。”

    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我自屠城中幸存,已经看得太多。他这样哄骗,其实毫无意义。

    “让夫人受了惊吓。”小个子合掌抱歉,旋即一笑,“头儿心疼了,毛腿儿该死该死。”

    他伸手佯作要打过去,大个儿忙推着毛腿儿跑了出去。

    忽然间,就只剩下他与我,面对面,我坐在案前,他站在对面。他看着我,我却没有与他对视。

    许久,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悲,一贯的温文:“我走了,也不知要走多久,这山坳里,不知是否安稳。出了事,你不要惦记我……们。”那个“们”字,他说的很是艰难,“山上还有几处可以藏匿的地方,你不用怕。我这一去,也不知能走多远,看见了什么新奇物什,也不知能不能给你带来。反正,你生在廖府,自然什么名贵的东西都见过了。”他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停顿了许久,蹲下身子,好让他的脸进入我的目光,我没有将头别开,只是为了不让他再过纠缠。

    “若我能回来,你能不能嫁给我?”

    没了初次见面他推门而入的凌厉,没了他待毛腿儿他们称兄道弟的亲近,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仿若说着最普通的家长里短。

    我不知该怎么说,看着他的双眼,夜一般的眼眸,深深的隐匿了太多太多。

    我摇了摇头,他扯出一个笑容,撑着膝站起,轻轻说:“我走了。”

    他没有犹豫,甲胄的声音便那样远了。

    我没有抬头,静静聆听他脚步的离去。

    一阵马蹄混乱,我才掀帘出去,眼前,却没有半个人影。

    他走了,的确,他走了。

    细细想来,每次,见面或是离别,都是匆匆。两年里,也不过见过三次,最狼狈的时候,最怕人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他都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才怕,怕他利用自己的软弱,怕他摸准了我的心思。一天天的,躲开他,不知这一躲,又是多长时间。

    徐先生说,到了时候,她自然明了,只是不知,这个时候,又要何时才到。

    放下帘子,回头,却惊觉房中仍有一人,定神看去,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莫怕,是负屃要我来的。”他低声说,“囚牛,是他的长兄。”

    我低下头,当做见礼。

    “负屃说你不喜说话,这倒也是无妨。”他的声音很是随和,有着为人兄长的气度,“你放心便好,睚眦早已暗中护佑即墨东离,他不会有事。”

    即墨是好是坏,于我究竟无甚关系。

    “不打扰你,有事便叫我。我在附近。”

    他倏忽不见踪影,我心里仍乱着。

    若说囚牛负屃我不知,睚眦这二字却是如雷贯耳。睚眦必报,这龙二子嗜勇好斗的性子早已传遍。只是当真有什么龙子么?世人将龙视作祥瑞,倘睚眦当真是龙子,与他兄弟相称的囚牛和负屃岂不也是?即墨东离身侧,岂不太过祥瑞了些?这背后之事,总觉叫人可怕。

    囚牛虽和善却疏远,负屃已经随即墨走了,而他所说护佑在即墨身边的睚眦,我却是根本没有察觉。

    便是想要问一句,都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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