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走后月余了,囚牛也只是来过三两次,说的,也都是他们行军之事。我这才渐渐知晓即墨的所作所为。假意归附鬼方,攻破伏契都城,同时,暗中培植了这一股力量。如今,伏契失了君主,节节败退,鬼方一路南下,许多城池皆是不攻自破,只因皇帝仍活着,活在鬼方手里。而如今即墨率众北伐,直捣鬼方北方本营,八思尔吉裕自然遣兵北上,徐先生绕路,截断鬼方两股势力,与即墨成夹击之势。

    我本未曾料到他的势力已到这个地步,囚牛只说民心所向。伏契皇族骄奢,鬼方又残暴,天下荼毒,尚有力量抵抗的,也只是即墨一支,百姓自然纷纷倒向即墨,一路竟格外畅通无阻。

    加上南方朝廷壮着胆子回击鬼方,一时间,使八思尔吉裕有些应接不暇。

    眼下的形势很明了,即墨阻挡了鬼方的粮草供应已使鬼方陷入困境,再加上南北夹击,南方富庶,坚守不出也可逼得鬼方不战而退。更何况朝廷受到即墨的鼓动,悍然出兵,有了些势头。

    只是这一场战争究竟艰苦,前几日,囚牛忽然和我说,即墨和八思尔吉裕在山隘中对垒。狭小的空间,无法排兵布阵,两边将领率先冲锋,如今仍没有消息。

    他说,有睚眦在,百战不殆。只是我的心,仍旧悬着,不知为何。

    隔绝两月,囚牛也有些坐不住,恰在此时,负屃的音讯传来,只说无需挂心。我这样听了,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恰是囚牛说家中有事,他要走,我没有留。山里,到底比旁的地方隐蔽些。

    只是我这样想着,罢了。

    囚牛走后第二天,鬼方军便来了,山中只我一人,自然是措手不及,连逃出去的时间也没有。脑后一声闷响,便再没了知觉。

    待到醒来时,眼前已是七颠八倒的景象,幻觉一般的,我竟看到了大个儿。只是,那么魁梧的身躯,此时,却是高高悬着,看来没了半分力气。

    “夫人。”他显然一直看着我,见我睁开眼,当即轻唤一声。只是那声音那样低沉,如何也不再像当初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这是鬼方军营,夫人莫怕,将军肯定回来相助。”

    将军,他改了口,往日只是叫“头儿”,像是山大王一样。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忧。他却往日那般憨然的笑着:“嘿嘿,还是毛腿儿跑得快。他肯定给将军递了信儿。”

    我刚想询问前方的战事,他们一路南下,已经数月,我们着实不该关押在一处。恰是此时,门上落的锁一阵碰撞,厚重的牢门尖叫着被推开,进来那人我曾见过一次,噩梦一般的再忘不掉——八思尔吉裕。

    那次,他想要烧死我,即墨用老皇帝换了我一命。如今,即墨与他已不是盟友,反目成仇,他再不会那样好脾气的将就,想来,吃些苦头,究竟是难免的。然而心里,到底没有期许着即墨前来。他此刻,定然还在战场上,为着我抽身,实不值当。负屃当初说的没错,用老皇帝换我,极不明智。

    甫一进来,他便回身将门锁住,牢内,也便只我、大个儿、他,和摆了满室的刑具。

    “今天想试试什么?”他是对着大个儿说,那口流利的伏契话令我一愣。

    大个儿狠狠啐了他一口,他熟稔的闪过,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发生过千百次。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猛然一拳砸在大个儿的下颏上,一声来不及出口的痛呼,卡在喉中,殷红的血飞了一地,两颗零落的臼齿发出不快的声响。我看着大个儿扭曲的脸,骨骼粉碎,几乎外露。

    八思尔吉裕握握右腕,沉下眸子说:“忍了这许多天,可算可以动手了。”

    那般轻松的话,仿佛是在说给我听。他是忍着,要将这一幕,给我看。

    大个儿的一张脸血迹斑斑,下颏上的一击使他几乎昏厥,但他仍是挣扎着,没有力气,没有作用,只是挣扎着。

    八思尔吉裕回身在案前甄选着刑具,我再看不下去,双腿还麻木着,只能匍匐着身子过去,衣袖,不禁染了大片的猩红。大个儿看着我,似乎想要咧嘴一笑,但再也扯不动嘴角。我一阵心酸,领口却一紧,回头,却发觉身子已被八思尔吉裕林在手里。他微微笑着,说:“不急不急,等会儿才是你。”

    身子被摔在墙上,我这才注意头边一个异常的物什,一个圆箍,有三寸长的柄嵌在墙里,满是倒刺。

    八思尔吉裕俯身摆弄那个圆箍,猛然一开,便从那柄的根部分成两半。他抓着我的手腕,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可挣扎,都是徒劳。

    倒刺挂进骨骼皮肉,他死死按住我的手,那三寸长的细柄没入墙中,我听着脑后墙内喀喀的声响,便知这东西已经锁死,再挣扎不开。圆箍随着细柄的消失紧紧闭合,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贴骨的冰冷。

    看着腕上汩汩流出的血,大个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怒号,八思尔吉裕这才悠悠过去,执起案上的长鞭,含笑在空中击打出声。空旷的牢狱,回音异常。

    忽然的一鞭,落在了大个儿鲜血淋漓的身上,高大的身子,在空中竟摇晃。我明明想喊出来,所有的话,却忽然的哽在喉咙。

    那哪里是鞭子,分明带着刃!每一鞭下去,地上便多飞溅出一道血痕,饶是大个儿壮实的身子,胸腹处,竟被打的如肉糜一般。他不求饶,不痛呼,我看了心中却那般疼。当日,我走进山坳的那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毛腿儿爱说些胡诌的话,他憨憨的却也总和那小个纠缠在一起,吵吵闹闹,动起手来。我没有见过兄弟间该如何相处,只是冥冥中知道,那定然和我在廖府与嬷嬷丫头不同。大个儿他们待我如此热情真切,从未对我有什么偏见,即便就我的模样而言,妖魔的声音已经听过太多太多。即墨不敢信,我却是真心里信这些忠勇的汉子,虽然傻,虽然粗,但心里,待人是极推心置腹。如今,看到如此,又怎不心忧,怎不心疼?

    他终于昏过去,我心里一紧,却又一松,如此这般,解脱也是好的。

    然而,是我想的太过容易,八思尔吉裕一桶水泼上去,和着血流了满地。大个儿终于哀嚎了一声,一双眼,迷蒙的复又睁开。

    八思尔吉裕一杆细剑忽然的刺入,一番搅弄,猛然抽出,血,飞了老远。那痛楚,让大个儿几乎痉挛。

    我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阖了眼垂下头,缩在地上没用动。只是觉得,这夜里,如此冷寂。

    眼前,有谁的脚步声响,我没有睁眼,知道那是谁,不屑我去看。

    他蹲下身来,捏住了我的下颏,湿热的气息几乎拂在了脸上:“你怕我么?”

    我没有睁眼,甩着头想要从他手中离开。他越掐越紧,终于说:“即墨东离护着你,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他忽然嘲讽的笑了,“人模鬼样,还说什么怜香惜玉。”

    他起身,我听见了鞭子落在空中的声音。

    没有来得及想些什么,肩头骤然一热,蚀骨的疼。本能的,我含着双肩拼力侧过身子,用背去承接。我没有大个儿那么魁梧的身子,那每一下,都打在了骨骼上。

    自小到大,尽管受尽冷落,但也因为囚在地下十六年,从未曾受过什么伤痛。躲着光,只因那会让我头晕目眩,却并非疼痛。即便上次被置于火上,也被烟呛昏了头,只有一双眼睛熏疼,又那样快的被即墨救下。

    没有忍受过苦楚,这次,便显得那般难以承受。

    鞭子勾连长发,扯痛头皮,我身子一歪,便直直磕在地上。手腕被撕得断了一般生疼,脑后,已是汩汩热流。

    他将我从地上抓起,手腕又是一番撕扯,疼,几乎到了麻木。他骤一用力,手臂再承受不住,我几乎听到骨头应声而断的声响。

    他终于松了手,将我摔在地下,又是一鞭落下,却没能落在我的身上。我睁开眼,额头的冷汗却渗进眼中,刺痛。

    有刀剑相碰的声音,我却没有力气再看。

    “廖姑娘!”是毛腿儿尖尖的声音,难得没有顽笑的意味,“将军来了,廖姑娘莫怕。”

    眯着眼,那人的身影,确像是即墨东离。只是眼下,他当在战场上才是,怎能贸然前来?看着那两人打斗的身手,心里忽然的震颤。

    即墨身手固然不错,然而八思尔吉裕怎会比他差这许多?心底微凉,不敢再想。

    毛腿儿摆弄着我腕上的圆箍,却半晌无用。他若勉强掰开,只会让那倒刺扯得我皮开肉绽,他不敢下手。我知无用,抬起另一只手摇晃着指向大个儿。但愿老天保佑。

    “已经有人照料大个儿。”毛腿儿还是探了探头。

    忽听一声剑啸,便没了声响。

    “毛腿儿,行了。”他的声音,淡淡自头顶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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