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把这么多县令喊过来是让他们容留灾民的吗?就他们那些个破地方,能容留多少?
可偏偏江南道就是他皇家的基本盘,这地方战略意义十分重大不说还是整个大魏的粮仓,活生生的鱼米之乡,京畿道虽然也富庶但在那里可就要正面跟高家李家黄家冯家等一批老牌士族正面对抗了。
北方的皇族遇到南方的士族,这里头麻烦可就多了去了,所以小王爷的春苗计划基本都会安置在江南道之中。
所以他把这些县令都喊到浮梁县来,为的就是让他们好好瞧瞧人家夏道生是怎么治理的,看看人家安置灾民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这二十万灾民开始进行隔离之后,夏林就不用来的这么勤了,他甚至还有时间招呼户部尚书和各位县官大人吃吃喝喝。
而这第一顿正经的饭菜就让那户部尚书杨安福表情凝重了起来,桌上那漂亮的米粉肉、竹笋鸭、香酥鸡、鲤鱼焙面等等食材放在这跟那外头的灾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之前杨尚书一路走来,从未曾有县官敢用如此高的规格招待他,倒不是他不配这个规格,而是适逢大灾之年,吃些个东西是要折寿的。
“诸位大人,菜齐了。”
上菜的小厮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笑着走了出去,这最后一道菜便是那三斤八两半的大王八,配着那大块的五花肉炖得颤颤巍巍油光锃亮,端得是色香味俱全。
他退下之后,杨尚书表情清冷,面前的筷子也迟迟没有拿起来。今日场面上他最大,他不拿筷子在座各位是没有一个人敢动筷子。
只见杨尚书把手中的茶杯重重一顿,寂静的包厢里顿时发出一声闷响,周围那些饿着肚子的官员一看立刻也都坐直了身子,唯独夏林乐呵呵的在招呼:“吃饭吃饭,大伙儿都吃饭。”
看到他的样子丝毫没有悔过之心,杨尚书的呼吸都变得浓重了起来,然后突然开口调侃道:“夏大人,大灾之年,不合适吧?”
“合适,怎么不合适?杨尚书以及各位同僚巡查灾情,这些日子跑了大半个大魏,这吃点好的怎么不合适了?”夏林那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乐呵呵的说道:“如今事情也算是有个好收场了,大伙儿就敞开吃吧。”
“糊涂!”
杨尚书将筷子啪的一下拍在了面前的盘子上,一声呵斥之后甚至在整个大厅里飘出了回声。
“夏大人,杨某不否认你能力卓绝,治理有方,但如今全国上下即便是陛下也在节衣缩食,就是为了给这些百姓省下一口吃的,你却如此铺张浪费、穷奢极欲,是否愧对陛下的栽培了?”
杨安福之前就是主管财务的,他最清楚朝廷这几年财务状态其实并不好,内忧外患一大堆,外部群狼环饲,内部修修补补,如今遭遇大灾之年竟还做出这等事情,简直就是恃才傲物、恃宠而骄!
“哎哟……”夏林没有惊恐但语气却是夸张,只是轻轻抬起下巴笑了起来:“尚书大人高风亮节,下官实在佩服。不过杨大人倒是有一点说错了,我夏林不光没有愧对陛下栽培,反而是无愧于朝廷无愧于陛下。”
杨尚书抱着胳膊冷着脸,心里盘算着:“这人可是真不知好歹,我已是给了台阶,他却一步不肯下来。呵,果真是恃宠而骄,等着吧,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看到杨尚书明显不悦,夏林却是无所谓,他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鸿宝四年春,黄河春汛,受灾者十七万余众,其中饿死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五人。鸿宝六年夏,长江夏汛,受灾者三十三万余众,其中饿死五万一千人。鸿宝九年夏,巴蜀大旱,饿死者以十数万计。鸿宝十年,黄河大旱断流,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人已非人,河南之地十室九空。今年蝗灾,受灾者四百一十万人,无人饿死,只有路途中病死数百。杨大人,该不该举一杯?”
接着夏林又继续说道:“下官心里明白杨大人爱民如子,仁政爱民。可这番是个胜仗,若是胜仗都不可庆祝,可就有点对不起您杨大人和诸位同僚这一路的辛苦了。
再说了,这才哪到哪啊,后头还有更大的庆祝会等着大伙儿呢,这就是一顿便饭,不至于这么动气啊,尚书大人。”
他这一番话说得人杨尚书是哭笑不得,甚至一度怀疑他才是尚书而自己则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官,差点都把尚书大人给说不自信了。
“可你是否知道这次灾情朝廷花了多大的气力?”
夏林笑着摇了摇头:“那大人可知我为朝廷省了多大气力?”
“好,那我问你!为何灾民的米面之中搀有砂砾?你可知贪赃之罪可够你杀头抄家了!”
“那是自然,若是贪墨了朝廷的赈灾粮那自然死不足惜,可尚书大人难道不知这赈灾的米面全是浮梁仓的存货,没用一粒朝廷的粮食?我用县里的米面赈灾,何来贪腐一说?它本来就是我管的,真要贪腐我还需这么摆弄?大可以尽情享用了,而且您也知道,今年虽是大灾之年,可粮价倒也便宜,那能有几个钱我去贪它呢?杨尚书,您放心便是了。”
这杨尚书闻言一顿,他其实这一路上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主要是殿下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这个夏道生对殿下举足轻重,而如今若是细细想来的话,他种种的无礼举动说不得就是殿下的试探。
试探谁?当然是试探他杨安福,要看看他到底是高士廉的人还是陛下的人,这可是储君的试探,那要是走错一步,等到未来储君继位之后,那结果可想而知。
想明白这一点,杨安福顿时老实了,他坐了下来朝夏林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不动声色的便拿起了筷子。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那些县令也不敢说话啊,只能全程都在察言观色,小小县令硬刚尚书啊,这是历朝历代的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吧?
这哪里是用胆大包天能够形容的,这分明就是倒反天罡了。
但谁知道都给人家冒犯成这样了,正经人都该是拂袖而去的,但这位尚书大人却拿起了筷子开始吃了起来。
而夏林看到他的动作,这才也重新坐了回去,笑呵呵的说道:“各位大人请慢用,这可都是四方名厨的手艺。那个,我先告辞片刻。”
他说完便笑着转身走了出去,而这会儿全场还是鸦雀无声,除了杨尚书之外所有人的眼睛都挂在了夏林的身上。
他走出去之后脚步明显加快并在一个转弯的地方看到了靠在墙边摇晃扇子的小王爷,小王爷跟他俩人眼神一交错,便双双前往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如何?”
“骑墙。”
两人的对话极简短,但内容量极大,小王爷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看来这一场咱们应当是赢了。”
“这才哪到哪啊,不过殿下,我这次之后可就算是暴露了,您有何打算?”
“嗯……”小王爷深吸一口长气:“你预计会如何?”
“预计,预计其实很简单,我刚刚升了从五品,现在又让人看见了浮梁的繁华,你猜我会如何?”夏林也是跟着叹了口气:“殿下,高士廉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从你身边调离,但郭爹这边肯定不会放,所以在朝堂上一定会有一段关于我的纷争,那接下来我可能会调入闲置,甚至暂夺县令职权,只留御史之虚职。”
小王爷看着夏林摇了摇头:“他们会以什么名义办你?”
“殿下,您若是站在高士廉的位置要办我,您会如何处置?”
“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勾结朋党、囤货居奇。”
“对咯。”夏林一拍手:“就是这么办我,不过殿下浮梁一定要保住,就算把我调离了,这个空也不能让他人来坐。谁坐浮梁都要成一团乱麻,就得让它自己生长下去。”
“父皇保不住你吗?”
“怎么保?陛下若是保我,还怎么处置其他人?现在陛下腾不出手来,等到这次天灾余威过去之后,要处置的人可是很多的。”夏林蹲在了地上:“殿下,我可真是为了您啊,不然我安安稳稳的五品县令当着,不知道有多舒服。”
“孤心中明白。”小王爷也蹲了下来,往夏林手里塞了一块玉佩:“孤如今也不好多说什么,开口便是祸,你且好生照顾自己,静待时机。”
政治之复杂之残酷,真的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说夏林得罪了高士廉,但就他这个档次都不够高士廉入眼的,即便高士廉知道他是老郭的人也无所谓,毕竟他们两人就算是对头也碰不上面,暂时还不会有核心利益之争。
但小王爷这边就不一样了,高士廉必不可能任由夏林这样的左膀右臂留存,哪怕他做了再多,功劳再大,他这次的操作说白了同样就是囤货居奇,只是囤了但没奇,价格不是被小王爷打下去了么?
而这里头的文章可大了,陛下保夏林就不能处置高士廉身边的人,如果要处理就一定要全部一起办掉。所以现在就看朝堂上到底会吵出一个怎样的结果吧,而他跟杨尚书的狂妄,不过就是卖一个破绽再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细罢了。
不会改变太多的结果。
“好好的!”小王爷站起身来再次叹气:“将来孤必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殿下抬爱。就是不知究竟会有个怎样的结局,倒是还挺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