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春,在一个冬日里被剥夺了一切,那年他十六岁。十年之后,还是在一个冬日,他终究还是走回到了本就该属于他的官场之中。
如果说夏林身上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气质,是那种会一头钻入到官场之中搅合得天翻地覆的蛮牛。那这张仲春就是浑身上下披着甲的鳌虫,他进退自如、大智若愚,在循规蹈矩之中却有一种叫人奈何不得的狡猾。
对,是狡猾。
鸿宝帝只是见了他一次,对他的印象就极为深刻,刚巧第二日高士廉和曾明便来寻鸿宝帝汇报明年的工作计划,在把枯燥的计划安排完之后,鸿宝帝便与他二人说起了张仲春。
“这人倒是好像有几分印象,说是一手丹青妙笔天成,陛下为何突然提起此人?”
“哦,倒是有些意思。”鸿宝帝笑道:“高爱卿,不若咱们试他一试?”
高相眉头挑了挑:“陛下说该如何试?”
“此事就由你来安排吧。”鸿宝帝眼神中全是狡猾:“倒要见他如何处置,再看看能给他安排到哪一部之中。”
“那臣便试他一试。”
当天下午,老张就得到了一道命令,说给他十万两银子叫他在三个月之内在京内筹划一间合适的书院来。
这其实是老张的本职工作,这其实非常简单甚至还有富余,但真正的试点并不是盖书院,而是陛下给他批了十万两的条子,到了他的手中现银却只有五万两。
而如果要完成一系列的统筹安排,随便算算都是需要六到七万两银子才能完成,可即便是书院盖起来了这个账也是极为难平。
老张看着手边的钱和命令,坐在书房里枯坐一宿。
首先这种亏空无外乎两个可能,一个就是陛下拨下来的银子就是这么多,还有一个就是在拨下来的过程中被更高一层的衙门给拿去平他们的账了。
这个不能乱猜,也不能怀疑,甚至都不能去问,真要傻乎乎去问一嗓子,那他明年被罢官返乡之后还不知道要遭那夏道生怎样的耻笑。
也不能拿自己的银子填补亏空,这是官场大忌,公器私用许是私德有亏,但私器公用那便是心中有鬼,你没贪你为什么补这个窟窿?
而老张现在面对这个局,也是差点熬成了少年白。
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便从府中走了出去,看那样子吴宁还以为他要去投河。
“不行问夏道生借一些啊,你犯不着寻死。”吴宁拖着他的胳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你有病吧。”老张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我是去破局,寻死像话么?”
“你不寻死啊?”
“废话!”
吴宁哦了一声,起身往屋里走:“那我再去睡一会儿。”
“啊操。”
老张看着这个孽障徒弟的背影小声骂了一句然后便双手拢在袖子里,然后在早起的铺子中买了些糕点米饼之类的东西径直去往了这御史大夫曾明的府上。
他通报之后,也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天色大亮后,曾明从里头走了出来准备去衙门上工了,他才默默的跟在了轿子旁。
曾明全程没说话,就让他这么跟着,却也没拦着他,甚至进衙门的时候都没有叫他别进去。
等到曾大人坐在案牍之前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老张这才在门口拱手道:“曾大人,下官是前来自首的。”
曾明微微抬起眼皮:“自首?为何?”
“我贪了陛下给的五万两银子。”
刚喝一口茶水的曾明噗的一声全给喷了出来,他连忙用旁边的手绢擦了一下桌子,难以置信的看向老张:“五万两?你可知五万两都够你抄家流放了。”
“对,是抄家流放,倒查三族,清算衙门。”
曾明眯起眼睛看着老张:“你当真自首?”
“对,我账上五万两银子亏空了,实在补不上这窟窿。”
曾明心里暗暗发笑,心道:“你小子装个什么劲儿,还亏空,你手上就五万两,那条子都是我批的。”
“那这五万两银子你用作何处了?”
“不知。”老张摇头:“反正就是亏空了,不信大人去查。”
曾明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陛下的要求那肯定得满足,于是他拿腔拿调的说:“既是如此,那你先行收监大理寺,等本相查明之后再做定夺。”
就这么一下子,整个朝堂上都知道那新上任礼部的张仲春这才几天就亏空了五万两银子,礼部之虎曹达华在朝堂上是被鸿宝帝劈头盖脸给骂了一个通透。
“大理寺、刑部。你二部协同彻查此事,断不可助长此风!严查严办!”
到这那都是正常的办案流程,出了事肯定是要严查,两部自然领命。
而接着叫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这边早朝还没完,礼部度支司便匆匆赶了过来。
来人为礼部核算衙门的度支使,他手上匆匆的拿着材料来到那大殿之中,吭哧一声跪倒在了鸿宝帝的面前,双手将东西托举于头顶之上:“陛下,此事当是个误会。”
“哦?”鸿宝帝斜眼看了看他:“何为误会。”
“哎呀……那张大人年轻马虎,昨日银子批奏下来之后,我与他说先要将银子入账再出账,否则年底账目对不上。当日午时,张大人着急着要,我便先将已入账的五万两银子度给了他。谁知他睡了一觉醒来却将此事给忘了个干净,横算竖算却也算不明白,加上这冬日人也迷糊,便干了这等傻事出来。如今账目全在此册之中,还请陛下过目。”
鸿宝帝心中诧异,旁边的高士廉在那脸色骤变,而曾明则伸着脑袋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但现在他们能说什么呢?只能是先把账目递到了鸿宝帝的手中,这么一查……他娘的,账对上了。那丢失的五万两给补回来了。
他娘的……
鸿宝帝这会儿肺都快气炸了,但脸上却还不能表现出来,他连连点头气极反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旁边的高士廉心惊肉跳而下头的礼部臣工喜上眉梢。
“既是一场误会,年轻人倒也是欠打磨。依朕看,他也当不得这个位置了,叫他赋闲下来吧,他日再择取出路,罚俸一年。”
说着鸿宝帝起身拂袖而去,众臣工都以为他是被张仲春给气的,暗暗的松了口气,礼部上下那更是如释重负。
等到田恩宣布退朝之后,礼部众人回到衙门之中后真是把老张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顿。
菜鸟就是菜鸟,这种天菜的废物,就该把他打回乡里去当个主簿,废物上京城,那不是害人么?
而鸿宝帝坐在御花园之中,面前是脸色铁青的高士廉还有哭笑不得的曾明,他一杯一杯喝着茶,左右相坐在那寂静无语。
“他倒是破釜沉舟,还真的给朕把这五万两给补贴上了。”
鸿宝帝说着说着却突然笑了起来:“哎呀……两位,你们觉得他去何处比较好啊?”
高士廉低头不语,曾明左顾右盼。
“是个硬茬。”鸿宝帝替他们开了口:“你们呐,就是怕他这等人到了你们手中会给你们搅合的天翻地覆。依朕来看,他与那夏林真是天生的妖物,若是夏林在此,你们说他会如何?”
“他?”高士廉没好气的说:“他会在大殿之上指着臣的鼻子说我把这银子给盘剥了,说不定还会目无尊长的骂我一句老匹夫。他跟那郭达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鸿宝帝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对,这是他能干的事。不过朕倒是没想到这张仲春却是如此活络,居然不声不响的去投了案。”
曾明这会儿接话道:“看来礼部衙门的亏空断然不止这五万两,他们既然如此神速的能填补掉这五万两的亏空,想必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窟窿。”
“呵。”鸿宝帝冷笑一声:“六部之中朕查了五部,就是没动这礼部,想着这清水衙门也不会有什么作恶多端,看来到底是朕小看了天下英豪。高爱卿、曾爱卿。”
“陛下。”
左右二相同时起立躬身,鸿宝帝把杯子往下一放:“朕看来这礼部尚书是该换换人了。你们二人找个由头去把他办了,至于这张仲春,去门下省吧。让他去当个左谏议大夫。”
说完,鸿宝帝摇头笑了起来:“一天便将朕的难题给解了,还反过来沤了朕一肚子气,现在的少年郎都这么厉害的?”
“臣听完民间有个说法。”高士廉侧头笑道:“说百年不出的天才,一间屋子里出了两个。便是这夏道生与张仲春。甚至就连夏道生都是张仲春教出来的。”
“啊?还有这等事?”鸿宝帝眼睛都瞪大了:“哦……难怪了。”
“他们一开始交好但后来不知怎的交恶了,夏道生在浮梁主持鹅湖书院,张仲春在洪都府主持豫章书院,这两个书院极为厉害,今年的进士科共有六十三人入榜,其中四十九人为这两个书院的。”
鸿宝帝听完汗毛都竖起来了:“你们透题了?”
“陛下……题是您亲自出的。”高相最受不得委屈和冤枉:“我们都没见着题。臣估计,是他们压中了题。”
“这也能压中?”
鸿宝帝难以置信的嘟囔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当真是奇人。”
说起来其他比如马周、许敬宗他们上京的时候夏林都给了各种资源,但唯独老张过来的时候他就给了点钱,主要还是相信老张的能力,他除了那张嘴不把门之外,其他的心术权谋可不比谁差。
老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潜规则到门下省去了,那可是中枢之部,虽现在是由高士廉代管,但其实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官。
要不怎么说礼部是上升的跳板呢,更何况这次老张还献祭了礼部尚书,这要是都不能法力无边都对不起他礼部之虎的杀身成仁。
当然了,这次之后老张肯定是要成为朝堂瘟神的,资源一定全部断绝,但这恰恰就是他要的结果。
老皇帝快不行了呀,快要选边站队了,他一个破格提拔的没背景的官儿,甭管站谁的队,成为祭品的概率都会大增。
这会儿的老张坐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吴宁蹲在旁边正在给他往里头递吃的。
大理寺这地方能进来的一半也都不会太差,所以住宿环境相比刑部好太多了,老张蹲在那穿着囚服一边吃着烧鸡一边喝着酒,旁边的囚犯看到他的样子全都是默默叹气,毕竟年纪轻轻就吃上断头饭的人在当下鸿宝帝当政的日子里可不多见,他一定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毕竟就连谋反都是赐毒酒,砍头可是真的太罪大恶极了。
“师父,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他们会给你把这个窟窿补上啊?”
吴宁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五万两银子可是好大一笔钱,那可都够杀头了,但谁知道礼部居然把这五万两给补了起来。
“难道是他们发现东窗事发了,所以把克扣的钱还给你了?”
这时老张朝吴宁勾了勾手指,她凑到老张面前附耳过去,就听老张说道:“陛下就批了五万两给我。”
“啊?”吴宁一脸震惊:“那不是摆明坑你么?”
“怎么说话呢?”
老张啧了一声:“要换成别人,给我五万让我干十万的活儿,那就叫坑。如果是陛下,那就是考验我。我在这想了一天了,估计啊,我怕是要升官了。”
“又升?”
“对,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去六部之中的哪一部了,要么进寺要么入阁。”
“入阁!?”吴宁惊呼一声:“那你这升迁可太快了,人家一辈子也就那样,你才几日啊?”
“这便是势。”老张靠在牢房的门上翘起二郎腿:“道生总是与我说,这若是站在风口浪尖之上,猪也是能飞上天的。当初我多有不信,而如今我却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猪。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老张说着突然叹了口气:“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啊。乾坤如今未定,生死属实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