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在罗马斗兽场发表了自己的“罗马皇帝宣言”,这为他拍摄这部电影开启了一个奇妙的境界。
透过那座古老的斗兽场,丹尼尔似乎穿越时间,仿佛置身于罗马皇帝主宰这片土地的时代。
这甚至让他在表演康默迪乌斯还是王子时的戏份上,遇到了一些重要的困难。
“丹尼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过早地进入了皇帝康默迪乌斯,却把王子康默迪乌斯给忘了,”雷德利有些烦恼,丹尼尔显而易见地被斗兽场给冲击了,以至于彻底陷入掌握至高的皇帝权力的康默迪乌斯,以至于难以完美地表现依旧只是一个王子,一个等待并相信父亲会传位于自己的继承人。这样几乎难以解释剧本里的一个重要改编,即他扼死了马库斯――罗马帝国伟大的老皇帝,你无法想象,一个皇帝会亲自动手谋杀自己的父亲,属于至高权力的骄傲和自矜会使这样的设计,统统失去自圆其说的权力。
“你已经表现的非常好,真的,非常好,只是雷德利要求的太高了。”
在雷德利和丹尼尔就其表演发生的探讨之外,包括环球的制片人沃尔特以及罗素・克劳等等,都有些无奈。在他们看来,丹尼尔的表演足够优秀,甚至堪称完美。
但雷德利坚持有问题,而丹尼尔看上去居然是认可雷德利的。
“谢谢,”丹尼尔强自笑了笑,克劳的好意他当然知道,但他的表演无法让雷德利满意,就更不能让自己满意。
来到罗马之前,丹尼尔确实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
但他总是不断想起雷德利跟他说的这句话:“丹尼尔,是你跟我说康默迪乌斯应该更立体,更有血有肉,更真实鲜活。但是现在,是的,你演的非常好,甚至我都不确定观众能不能看出一丝丝不对劲,可你跟我都明白,这段戏并非如此,它不应该是这样,如果只是因为它假可乱真,就当它是真的。那么,丹尼尔,我们坚持要一个活着的康默迪乌斯还有什么意义?”
如雷德利所说,骗不骗得过观众并非最紧急的事情,因为首先这些表演得过他们自己这一关。
剧组的工作因为这一点甚至不得不进行调整。
丹尼尔先拍了继位之后的戏份。
在宫殿的议事厅里,元老院的奎格斯议员,在喋喋不休地跟康默迪乌斯说着政事。
刚刚坐上王权之位的康默迪乌斯强行忍耐着,他生涩地端坐在王位上,听着自以为是的议员们“代表人民”提出种种要求和问题,手里故作潇洒地把玩着一把剑,这剑似乎如同皇帝权柄,给他勇气。
然后他终究无法忍耐了,因为他内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皇帝,这份优秀,如果能以否定他的前任――那个被民众奉若神明的马库斯,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他已经皇帝,他想要说什么便说什么。
他打断了奎格斯,从王位站起来,拿着他那把剑。
他毫不犹豫地指责马库斯沉迷于元老院的卷轴,而不是真正的人民所需。而他,新的,更加伟大的康默迪乌斯,将全心地爱他的子民,而不是所谓的代表着人民的元老院。
但是,新皇帝显然还没有树立自己的威风,奎格斯无惧于几次三番地打断他,甚至暗讽他。
感觉良好的,但易于被激怒的康默迪乌斯将剑指向了奎格斯……
这一大段的表演,几乎没有因为丹尼尔而ng一条,事实上雷德利也只是因为某一个背景议员过大幅度地摆动了身体而重拍了一次,其他场景,几乎全都是一条过。
丹尼尔将一个刚刚坐上皇帝之位的新皇帝,和旧的实力强大的权臣之间的博弈演绎地淋漓尽致,而重要的是,人们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位皇帝自我感觉良好、而且极其迫切地希望否定自己的前任,也就是他的父亲,此外,他还缺乏政治技巧,他莽撞地动用了权柄,最后甚至动气离去。
这整个过程,丹尼尔用了两个设计来贯穿始终。
一个就是那柄剑,象征着权柄的剑。
一开始,他把剑尖点在地上,旋转取乐,这表明在接任皇位之初,他将权柄视作掌中玩物。
打断了议员谈论政事之后,他将剑拿在手里,作出出击的样式。然后谈起他父亲在晚年的“昏聩”――只知道沉迷于元老院的卷轴,而不是“真正”的人民所思所想,这一刻,权柄在手,断言天下。
而当奎格斯讽刺他没有体验过人间疾苦,却在大谈人民所需的时候,他将权柄背负在脖颈上,开始谈起“爱”的话题,以及空洞而充满想象的施政理念。这时候,康默迪乌斯已经有点认识到权柄带来的压力,这并非只是一种让人享乐的特权,还意味着你要承担与之相当的责任,而更为不妙的是,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最后,他在再次被打断之后,用刀指向了奎格斯,他的愤怒将权柄之恶和残暴牵引出来,仿佛一条即将发动攻击的毒蛇。
丹尼尔手中这把剑,在不同的场景中变化多端,而这些把康默迪乌斯对皇权认知的变化过程,以具象的方法展示给观众,这柄剑将成为一个心里暗示,将观影者带入康默迪乌斯的认知世界。
除了权柄之剑,丹尼尔的眼神可能更加吸引人。
和剑纷繁的变化完全不同。
他的眼神只在程度上走向深入。
随着场景推进,他的眼神不断变得更加深邃、幽暗和疯狂。
但自始至终,眼神的基调是不变的。
康默迪乌斯的人也是不变的。
他只是更加任性、更加疯狂、更为权势所迷,更深陷于对自我的固执中。
这样精彩绝伦的表演将之前的演出映衬地不合时宜。
沃尔特、克劳、理查德・哈里斯、康妮・尼尔森……都认可了雷德利和丹尼尔的“不满足”。
丹尼尔的戏越来越好,但同组的演员,甚至工作人员对他越来越客气……和敬而远之。
尽管强自忍耐,丹尼尔还是无可奈何地在生活中流露出属于康默迪乌斯的一些神经质,他会用那双幽深诡秘的眼睛盯住做错事的工作人员,也会在其他演员上戏时,露出暴躁和难以忍耐的情绪。
当然,没有人和他计较这些,至少在明面上。尤其因为他的角色越来越鲜活、真实,雷德利导演只要喊开始,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那个时代和情境里,试问,如果你相信了面前站着的是罗马帝国的皇帝,那说服自己就是身处于这个时代,显而易见,要简单很多。
雷德利真是又担心又兴奋。
担心的是,丹尼尔的戏越来越深入骨髓,等到曲终人散,他能不能从戏里走出来,阳光谦虚、勤劳务实的丹尼尔如果变成了康默迪乌斯这样的被权力宠坏的人,那就太糟糕了。
可是另一方面,丹尼尔的入戏几乎让整个剧组的表演都上了一个台阶,哪怕是马克西默斯、马库斯和奎格斯这些角色,也都在和他对戏的过程中升华了自己。雷德利每日都处于荷尔蒙超量分泌的状态,因为每一天演员们都在他面前上演奥斯卡级别的对手戏。
最终,出于理智的考量,雷德利还是慢慢减少了丹尼尔的工作量,这一方面是因为前期太顺利,所以具备调整的空间。第二方面则是希望丹尼尔能够调整过来,至少不要在向康默迪乌斯走的更近了。
这绝不是一个好莱坞导演要考虑的事情。
即便是那些功成名就的演员,导演们也经常烦恼他们的表演离人物太远,人们根本无法透过他们去感受完整的剧本里的人物。可是雷德利却在烦恼他的演员离人物太近。
对于导演而言,这可真是个幸福的烦恼。
戏份减少后,丹尼尔在房间里待得时间更长了,他当然在努力地调整自己,但收效甚微。
因为全天没有戏份,丹尼尔今天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个上午,等他走出来时,助理安迪没有看到来意大利之前的丹尼尔,康默迪乌斯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他。
丹尼尔自己都对这种深入骨髓的入戏极为不解。
也许是他过于看重这个角色以至于准备地太充分,还有拍摄地――古罗马斗兽场给了他先入为主的心灵震撼,甚至还有积蓄在他记忆里的二十年拍戏历程,这一切造成了他和康默迪乌斯的难解难分。
“丹尼尔,要吃点东西么?通心粉?”安迪举了举手上的打包袋。
“安迪,我想要麻烦你再出去一趟――”
“哦,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安迪表现出了难得的纵容态度和积极,丹尼尔已经食不知味很久了。
丹尼尔摆摆手,“不是吃的,我想要你去帮我买一些油画工具,画板、画布、油彩,还有笔之类的。”
安迪愣了愣,但良好的工作素质还是让她迅速点了点头,然后就看着丹尼尔又拐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
安迪运气不错,离这里不远就有好几家经营画材的店铺,全部采购齐了,也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
下午开工之后,丹尼尔就抱着刚买来的油彩和画板坐在了斗兽场的一角。
这是他来到美国第一次握住画笔,上一世,他从美术学院毕业,虽然最终没有走上纯粹的美术之路,但绘画却成为他衔接电影和现实的桥梁,他永远不在电影里演绎一个画家,因为只要握起笔,他就能从各种各样的人生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生活,而不至于被一段一段刻意营造的故事给弄得精神分裂。
当他重新画下第一笔的时候,他确实寻找到了久违的轻松,然后紧绷的心弦也松开了,这一招对他还有用。
康默迪乌斯暂时的,从他身上离开了。
这么说,可能有点灵异。
但对于丹尼尔来说,这种感受非常鲜明,类似于本能,随着他的灵魂也来到了这具躯体里。
他的画笔描绘着罗马斗兽场的一个角落,一段断壁颓垣,和几只饱经风霜的座位。
丹尼尔的中国画受傅抱石的影响最大,而油画则遥受法国印象主义大师莫奈的教诲。
他当然还不能融会贯通,中西合璧,那是徐悲鸿。但在业余或者半专业来说,丹尼尔已经是个相当有成就的画家了。
这和他勤于画画很有关系,他上一世二十年不过演了十来部电影,没有其他形式的作品,这之外的时间几乎大部分都花费在绘画上了。
所以当尼尔森看见他的画板的时候,震惊地眼珠子快瞪出来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不在戏上的演员和制片人都绕过半个斗兽场,站到丹尼尔身后。
画板上笔意古拙,却色彩大胆,这是一幅让人难忘的油画。
“丹尼尔,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克劳是最后一个跑过来的,他来了没多久丹尼尔就放下了画笔,这幅小油画已经完成了。
“难以置信?”丹尼尔回头冲大家粲然一笑,数日来隐身于康默迪乌斯阴影里的丹尼尔,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阳光下,以至于看到他的笑容,剧组里的人都有些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