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位这么说后,李松笑着回道:“阁老说的是,陛下励精图治,才国朝子民免受此苦。”
“只是天下欲要长治久安,非安民不可!”
“如今,朝鲜如此多氓民,而该国君臣不加抚恤,一味视之如草芥,恐将来朝鲜大乱,乃至将此罪孽算在我中国身上。”
张位愁眉又说了几句,随后就唤来杨勋问道:“贵国为何有这么多氓民?”
杨勋讪笑着问道:“阁老可是觉得我国殿下与藩臣横征暴敛,不加抚恤?”
“老夫奉旨巡视,总要问问原因,今上乃圣主仁君,番民贱若蝼蚁,也不能不问的。”
张位回道。
杨勋忙躬身回道:“阁老容禀!这些氓民皆不努力不愿生产之惰民刁民也!”
“非我国不加抚恤赈济,实乃他们自己不肯接受安抚,非要闯关为盗,所以我国不得不尽力剿杀驱赶之,望之向善,回乡垦荒或做工;另外,我国也并没有横征暴敛,只要他们肯回乡垦荒,我们殿下早就下旨免三年赋税徭役的。”
“想必贵国能垦荒之田已不多吧?”
张位问道。
杨勋道:“阁老英明,现在殿下两难矣,既不能逼大户让田于民,也不能让他们去上国为盗,故不得不尽力剿杀,加强巡边兵力。”
张位听后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那些服役的朝鲜百姓,又看了杨勋一眼,随后便问道:“杨观察,你是否心里对中国有恨意?”
杨勋回道:“藩臣不敢!”
“是不敢有,还是真的没有?”
张位问道。
杨勋只在这时回答道:“阁老是明察秋毫之上差,自然是明白的,如果天朝不派兵不派大员来扰,的确我国之民自是安稳一些,饶是有贪官劣绅相侵,也不至于加剧;”
“然天朝一派兵派大员,贪官劣绅自然更加有理由害民,譬如这次,征夫五万为阁老巡邦之事,虽是殿下之旨,然却是底下贪官劣绅对民众敲骨吸髓的一次机会。”
“这能怪我中国吗?”
“老夫早下钧令在先,不得扰民,一应诸礼皆免,为何蓟辽等官能做到,你们怎么就做不到?”
“还不是因为你们只听伱们殿下的,却不听我中国上臣之令!”
张位沉下脸来,很是严肃地说道。
杨勋忙跪下哭着脸道:“阁老息怒!我殿下也没有法子啊,底下朝臣纷纷进言不能慢待天差,而恐有再次破国之祸,故我们岂敢慢待阁老?”
“阁老有所不知,这里的确跟中国不一样,这里可不只一个主子,除了他们的国王,还有我大明设在各道的长帅,以及于釜山所设的宣抚使,他们背后的人要求该国国王厚待阁老,国王也是不能不听的。”
李松这时也替杨勋说起话来,且有意让张位明白,除非大明真的撤走设在朝鲜各处的边臣与骄兵悍将,不然,朝鲜的国王就不可能自己能做主,也就不可能有权力改革内部。
可若是撤走边臣与骄兵悍将,大明的利益就会受损,就会导致国内的百姓不能像现在这样各个不但不用服徭役,来关外居住还能减税。
何况,现在新任首辅已经变成了武勋戚继光,无疑释放了大明会继续向外扩张的信号。
所以,张位这时也和颜悦色起来,对杨勋说道:“杨观察请起。”
“谢阁老。”
杨勋便站起身来。
张位这时则继续说道:“贵国的苦衷,老夫也是明白的,但这事你得辩证的看,中国也是没法啊,为不让倭患肆虐,只能派兵驻贵国,帮助贵国抵御倭患,同时协助贵国安内,方能保得贵国长治久安嘛。”
张位受朱翊钧影响,也开始说辩证一词。
而杨勋这时见张位态度好转,也松了一口气,而道:
“阁老说的是,我们殿下对此也是理解上国决定的,也是愿意欢迎阁老来巡的。”
“何况,阁老还是体恤民生疾苦之官,不忍叨扰民众,只是底下的恶吏刁民可恶,不理解上国难处,也不理解我们殿下的难处,对良善之民敲骨吸髓,纵容刁民懒民为盗。”
“没错!”
“恶吏刁民,当严办,杨观察也算是清正之官,老夫会向贵国殿下与我大明皇帝陛下陈述观察之一片苦心的。”
张位点了点头,跟着附和道。
杨勋听后大喜,立即拱手:“谢阁老体谅。”
“那把役夫都撤了吧,老夫不必累贵国之民。”
张位这时吩咐道。
“阁老爱民如子,藩臣心里自然是敬佩万分,但是阁老不知,这些役父贯爱冬季为盗祸国,或受饥寒而死,还不如由底下官吏组织起来为阁老服役,这样他们既不至于饿死不说,还能被官吏管控着,而能防止生乱,坏了阁老巡边的大事。”
杨勋忙委婉回绝了张位的钧令。
“也罢!随你们便吧,老夫也不好干涉你们藩政。”
张位知道自己不可能阻止得了朝鲜官吏们借着自己巡边的事盘剥朝鲜百姓,刚才提一下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所以在杨勋这么说后,也就没有再坚持,只抱着怀里的锦猫看向了外面的雪景。
白茫茫的山川很是漂亮,偶有一两只麻雀飞落在雪地上,更是点缀的雪山如一幅冬日观鸟图。
而已从张位怀中来到铜炉边烤火的锦猫见此也窜的一下,就跑了出去,去追逐那些麻雀,且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小狸!”
张位忙大喊一声。
杨勋见此不由得请示道:“阁老,要不要藩臣派兵去替阁老抓来。”
“不必,让她在外面玩会儿吧,她肯定也是在车里待闷了。”
张位回道。
但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张位却见自己的猫一直没回来,而且已经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一时着急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杨观察,你可有办法。”
“阁老勿忧,天就要黑了,这雪还下得越来越多大,故还请阁老先回兵站暂歇,这事交给藩臣,藩臣一定在明早前给阁老找到。”
杨勋这时忙劝了起来,在这暴雪天,张位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他的确容易吃不了兜着走,为避免明国借此加大对朝鲜的控制,他的国君肯定会严办他,进而让明国没有理由怪罪整个朝鲜,所以杨勋也就忙劝张位先进兵站安歇。
张位倒也不想给杨勋等朝鲜官民添麻烦,忙答应了下来,也就先回了兵站。
杨勋这里则下令道:“把全道所有没有事的官民都叫来,给阁老找猫,掘地三尺的找,谁找到了,本官给他赏一千两银子!”
于是。
平安北道的许多官民忙从被窝或火炉边出来,开始漫山遍野的为张位找猫。
连杨勋自己也跟着冒雪漫山遍野的找,乃至天黑了还在找,整个平安北道的官道附近亮如白昼。
好在因为猫的眼睛在黑夜里由光一照就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最终杨勋还是找到了猫,且高兴不已地连夜亲自送到了张位这里,也报捷似的给自己国君报告了此事。
兵站,是大明在朝鲜境内沿官道各处要隘修筑的堡城,一般驻兵在两三百到两三千不等。
按照朱翊钧的旨意,站内归驻兵军事长官管,站外归朝鲜自己官员管。
但有些兵站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已经渐渐发展成了大埠。
许多官兵还会在站外安家居住,如在站内养一外室不够,还要在站外养一外室。
这也就使得许多兵站外也会有大明官兵出没,除了大明官兵外,还有来这里的汉人商民。
再加上,如今的李氏朝鲜官方文字本就是汉字,许多人也都会汉话,所以这里渐渐的也就变成处处汉音,人人汉服,几乎与国内无异,不细查户帖(大明版身份证)根本就查不出谁是汉人谁是朝鲜人。
张位进入一处兵站后,也就没感到这里多陌生,再加上他的锦猫失而复得,心情也就更加不错,便不由得对前来迎接他的该兵站长官守备马承光笑着说道:
“没想到,这里会这么繁华,处处可见青楼酒肆,不知道的,根本不知道这里本为作战之用,马守备,你可要管好麾下将士们,不要让他们沉迷于酒色啊!”
“这个阁老请放心,枢密院有严令,谁要是犯军规,寻欢作乐,就开除军籍,调去南方吕宋垦荒。”
“这里如此繁华,我们可不愿意离开,下僚也不敢让他们松懈乱来,让朝鲜有机会找理由撵走我们。”
“何况,这里的很多产业都是国内权贵的,我们要是看不好这里,也会吃不了兜着走,阁老要是缺钱花,也可以派家人来经营一家店铺,下僚保管没有谁来敢滋扰。”
马承光笑说道。
张位问道:“那马守备可有自己在这里开几家店铺?”
“戚帅不让!”
“说谁做商贾之事,就脱甲去籍,我上阵杀敌惯了,只想立军功多换几个军功章,给儿孙们多换些爵位好,虽然这些爵位得到的俸禄比不上做生意,但关键是旱涝保收。”
马承光是个爱说话的,见了张位也就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毫不畏怯。
杨勋在一旁看得很是惊讶,他不得不承认,这天朝的武臣如今是跟以前不一样,在阁老级的文臣面前也是侃侃而谈,毫无自卑之色。
当然,杨勋要是知道如今大明武臣中,戚继光做了首辅,他肯定会更加惊讶。
不过,张位和马承光都刻意对他隐瞒了戚继光做了首辅这件事,主要是这样的话,杨勋这些会知道大明接下来会继续加强对外扩张。
砰砰!
砰砰!
“谁在放铳!”
而就在张位与马承光聊天时,外面就突然传起了火铳,惊得张位忙问了一句。
杨勋反应很快,指着城外冒白烟的地方就道:“藩臣这就去问问。”
但没多久,杨勋就回来禀告说:“阁老,请恕藩臣无法管,放铳是喝醉酒的上国商民,他们在放铳。”
“这我也没法管,他们没在我们兵站内。”
马承光回道。
张位听后道:“也罢!不必去管了,只是本朝子民实在太骄,这样是会令藩邦生怨的。”
“我们不敢。”
“只是请阁老明鉴,我们殿下对大明一直是忠心耿耿,愿为天子走犬,任其驱使,而只望留其国祚,使其节度八道,而比朝廷直接归流合适,毕竟这里番民本贱,自大无耻,不便统治,只该为上国之奴,若为上国之民,反会滋生不臣之心。”
杨勋这时忙回道。
张位则点了点头,笑道:“观察放心。”
“多谢阁老!”
而张位却在晚间歇息时,在给朱翊钧的密奏里,直接奏道:“臣谨奏陛下,朝鲜李氏视百姓为奴,国多贪吏,且媚外欺内,骄纵得我中国之民于此目无法纪,故臣认为宜灭其国,宜安其民,免其国内受难之民与有良知之士迁怒于我中国。”
张位写了这封密奏,就去了汉城,而后再去了釜山,并由釜山坐船去了东瀛。
朱翊钧这里在收到张位的密奏后,就在侍御司后与戚继光等执政公卿议起此事来,而问道:
“张位的事,你们怎么看?”
“启奏陛下,臣认为朝鲜宜徐徐图之,只要李氏君臣肯配合,我们不必先灭其国,而使其国不只士民怀怨,国王世家也不满,而应依旧利用其党争内斗,谁愿为我大明做事就扶持其国一党士大夫。”
戚继光这时奏道。
朱翊钧点了点头。
接着,戚继光又言道:“眼下当注意的是倭人德川氏,此人自立幕府,有称霸倭岛、独占贸易之野心,朝廷宜讨之,逼各臣服德川氏、欲助德川氏,使倭岛独立的大名只能承认我大明所立的足利幕府!”
“臣附议,自古征伐需名正言顺才可,为的是不因伐国毁道,故用兵可诡,但宣战需正大光明,如今李氏恭顺,虐民完全可推诿于贪官劣绅,不能征也!而德川氏擅立幕府,已坏本朝礼法,可谓出师有名,当先灭德川氏。”
王锡爵这时说道。
李成梁也跟着道:“没错,臣亦附议,只要先使倭岛为我大明新辟汉土,朝鲜就不过是瓮中之鳖,不必忧虑。”
一时,所有公卿皆无异议。
“准奏!”
“先收拾德川氏。”
朱翊钧因此同意了戚继光的提议。
戚继光拱手称是。
于是,大明就这么确定了先收拾德川氏的方略。
不过,如何收拾德川氏,对于刚任首辅的戚继光而言,他还需要和几位公卿同僚认真商议。
自朱翊钧任命戚继光为首辅后,对于武臣们而言,算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
许多想进步将领更加崇尚建功立业,因为这意味着只要立下赫赫战功,不仅仅是封侯,还能掌权理政治国。
当然,对于不想进步只想过安稳日子的武臣们而言,这倒没什么吸引力。
但无论如何,这的确刺激了许多武勋。
李成梁就因此在朝堂上更加积极地表现起来,议政时不但积极发言,还对自己家中次子李如柏说:
“把家里的产业都变卖了,响应元辅号召,以后我们不经商,只投钱买国家的认购劵,与国同休。”
“父亲,真的吗,我们已经在辽东让了朝廷利,不再走私,老老实实交商税,如今连生意也不做了,那家丁还怎么养得起?”
李如柏问道。
李成梁瞅了李如柏一眼:“你大哥虽然质蠢,但好歹有颗赤胆忠心,你怎么连你大哥还不如如此短见?不肯为国家为家族未来牺牲这些身外之物!”
“你知不知道,现在朝鲜驻的是谁的兵,蓟州驻的是谁的兵,谁又是元辅管着国库与兵械?我们不变卖,难道还要等元辅奏请朝廷派锦衣卫来抄啊?”
说着,李成梁就道:“赶紧变卖,那些家丁都放出府,让他们自己应征入伍,然后给你爹换个枢密使当,蓟国公现在还兼着枢密使的差事,军政都干了,也不向陛下请辞枢密使一职,摆明是看我们李家表现。我们李家表现的好,你爹我没准将来也能当首辅。”
“真的吗?”
李如柏忙问道。
李成梁站起身道:“自然,不是你爹我,就是你哥!到时候,也能出将入相,也收几个文官做门生,让家里也出几个进士,这样就不用拿命去拼战功来换富贵了。”
“那儿子这就让他们去变卖各处店铺。”
李如柏说道。
李成梁点了点头:“顺便让他们选些涉及奇技淫巧的物件儿给戚家送去,我料戚家人肯定不会收金玉珠宝,但老戚那两爱造器械与研究什么雷电的儿子,应该会忍不住收下这些奇技淫巧之物。”
“是!”
如李成梁所料,戚继光任首辅后,的确有很多人来拜会送礼,名义上自然是送的都是土物薄礼,但实际上就如黄金说成黄米一样,基本上都不是廉价礼物。
而戚继光倒是不怎么担心如何拒绝收礼,因王氏基本上都把这些人赶了出去。
“少司空,敝府谁当家,你不知道啊?”
“他戚元敬成了首辅又如何,难不成他敢休了我,你觉得他是敢得罪你们,还是更敢得罪我?”
这天,戚继光刚回首辅官邸,就听见王氏正在与工部左侍郎衷贞吉说话,而门外还排着许多官员。
这些官员见戚继光来后都忙行礼。
京营提督陈文良更是走来对戚继光说:“元辅,他们刚才都在嘀咕您怕夫人至极,您要不要进去证明一下?”
“老子惧内,还用证明?亏你跟老子这么多年!”
戚继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陈文良目瞪口呆在原地,十分尴尬。
戚继光反而很自然地问他:“对了,宁远侯府有没有送礼?”
今天只更五千字后哈,请半天假,晚上陪家人过个中秋团圆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