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庐州、凤阳、淮安、扬州发生了特大的水灾,按照有司统计,产生灾民上百万,朝廷光是赈灾就用去了五百余万两银。
而今年,朱翊钧到来的时候,这一带又有水灾,连带着河南开封、南阳以及苏锡常地区,都有水灾泛滥。
可以说,整个江淮地区,连带着附近的地方都经常出现洪灾,这一带的黄河几乎年年泛滥,还连带着让不泛滥的流域发生旱灾。
这固然与小冰河气候有关系,但也跟黄河被强行改道夺淮入海有关系。
因为黄河本来的正常流向应该是从华北入海的。
只是在元朝时期一次黄河泛滥后,就改成了从淮河入海,而至此以后,尤其是明朝迁都北京后,为了漕运水运充沛,就一直人为的强行保持着现状。
可黄河的自然流向本就是从华北入海,所以,他会经常因为气候的原因决口改道,就像神龙摆尾一般,经常往北方摆,而一摆就会造成大面积的洪灾泛滥,以致于这一带水灾频发。
历史上,黄河改回去后,决口改道的频率的确大减,整个黄河流域的水灾无论是频率还是严重程度也大减。
由于黄河水患在大明历史上一直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当然,在其他朝代,黄河水患也很让人头疼,只是在大明时期因为漕运变得尤其严重,几乎是一年泛滥一次,所以明朝的很多治水能臣都意识到这跟强行让黄河夺淮入海有关。
何况,汉人本就有遵循自然的哲学思想。
所以,在朝中,以潘季驯、梁梦龙为代表的大臣其实都主张过让黄河回归故道。
只是让黄河回归故道,涉及到对漕运的影响,和开掘新河道时对新河道占据的农田和村庄的影响。
“潘卿,朕记得,你上疏提过,大河水患要想彻底解决,根本上还是要让大河从北边出海,只是若这样改,必伤漕运与花费颇巨,故要等待时机,现在时机可已成熟?”
朱翊钧这天也因外面秋雨淋漓,而问起新任户部尚书潘季驯来。
潘季驯回道:“启奏陛下,臣认为已基本成熟,一则如今朝廷财力充沛;二则正值官进民退之时,不缺民夫;三则眼下宇内咸服,正是陛下大改之时。”
“朕也是这样想的。”
朱翊钧说着就看向其他公卿:“不知诸卿如何看?”
这时,王锡爵拱手道:“陛下,以愚臣之见,要想令大河改回故道,首先是要改漕运为陆运或海运;内阁已议过,陆运现在虽有马拉列车,到时候可以一次性承运大量货物,只是得继续建设更大的工程,把在各处修建的列车路线彻底连贯起来,变成横贯南北的大路线!”
“这种大路线最好应该皆是铁路,而不是木路,如此才更耐用,毕竟南北运载货物量大。”
“只是铁比木值钱,朝廷要建造这么长的铁路,就得募集更多的兵勇来专门负责保护这铁路,防止偷盗,不但要有兵,还要增设更多的官员来监管这铁路,而防止士兵监守自盗。”
“这样一来,无疑会增加朝廷很大的开支。”
“至于海运也是一样,要有专门的船队,要增建新的港口,要有时时能够为新到的船只提供补给和避风的地方,而即便如此,也难保海上还是会因突发妖风而船覆人亡。”
“无论如何,每年将边镇依赖的大量军粮与京中需要的白粮,用海运的方式运抵京师,依旧是很冒险的行为,毕竟一旦遇到大风,损失的就会是整个国家的根基,且海上也的确难以预防盗寇,寻常损失也肯定比陆运、漕运大。”
“总之,无论是陆运还是海运,都花费巨大。”
王锡爵说到这里后就对朱翊钧拱手一拜:
“陛下,臣认为,如此大的花费,还不如迁都,改北都为北平,让皇室贵胄与部院官衙皆回南都!”
“陛下,迁都自然是不妥的!”
“北方本就酷寒,多旱情蝗灾,不似南方天气温和而水系发达,故无论居住还是耕作皆便宜,一旦天子不在北,便彻底让北方连皇权在北的一点价值都没有。”
“如此下来,北方的人肯定越来越想南迁,尤其是富贵者,则北方必然更加空虚,天下也必因此而乱。”
“而将来要想天下不大乱,朝廷肯定会回撤海外诸亲军卫,进而还会弃土,变黄淮荆襄为边疆,进而亡于北方。”
“盖因,除天子外,谁也不放心,让九边兵马由他人节制,毕竟一旦九边兵马没有天子于北平节制,为其统帅,就会直接选择南下,为夺这花花世界而不惜拥立藩王为君。”
“也就是说,有迁都必有撤军,有撤军必有弃地,有弃地必有亡国。”
“如陛下所言,南国虽好,易软人骨。”
“所以,臣认为,不能有迁都之议,有些钱要花就是必须要花的!”
李成梁这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王锡爵则跟着奏道:“陛下,臣承认,枢相所言是公忠体国之言,一旦迁都,是会有这样的弊端。”
“但是!”
“如今天下之利大半来自于海上,且由于海贸之利有多由朝廷掌控,而使得沿海士民并没有因为通海而尝到多少通海之好处,以及海外扩张之好处,反而因为朝廷在海外扩张已到灭他国毁他族的地步,使得扩张的代价大半由沿海士民承担,如此也就让沿海乃至整个南国士民一直存有反对朝廷在外扩张的声音。”
“这皆是因为好处他们没有得,代价却要他们来承担啊!”
“而如果天子迁都于南边,这样的问题就可以解决!”
“一则朝廷虽然掌控了许多海利,但只要迁都,就意味着即便海贸之利大半都归了朝廷,但也能因为随着迁都导致大量国帑南移而能更多的惠及南方士民,进而消弭反对的声音;”
“二则迁都后,海防实力也会加强,进而减少南方士民对海外扩张的不满。”
“同时,为保障漕运已经的常年大河泛滥问题也就不存在,也不必为解决这个问题而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
王锡爵说后就又道:“而至于枢相所提弊端,臣认为只要分而制之,不立塞王,迁天下宗室于京师看管,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国初有靖难之变,实事求是的讲,皆因为有塞王且塞王有兵权所致。”
“陛下,臣认为王阁老所言甚是,只要天子不令北疆之臣常掌兵权,且设监军等制衡,更不令其永镇一地,且军政分开,也就不必担忧撤军弃地乃至亡国的事发生。”
这时,礼部尚书沈一贯也跟着说了起来。
但沈鲤则在这时选择支持李成梁说:“陛下,臣认为大宗伯所言不足以定下迁都的决心!”
“是吗?”
朱翊钧问了一句。
沈一贯也两眼斜视向沈鲤。
沈鲤这时则说道:“陛下明鉴!一旦迁都,北疆之臣能不能分而制之,不在于天子能不能知晓分而制之的好处,而在于天子愿不愿意以及现实允不允许,首先只说天子愿不愿意这事,一旦真有后世之君一时胡涂,要学唐明皇,让同安禄山之佞臣节制三镇兵马,谁会阻止,谁又能阻止?”
“其次,一旦有强大之北虏部落崛起,到那时需集九边兵权对抗时,天子必须要集兵权于一人时,谁敢在这时不顾外侮内情,谏阻陛下继续分而制之?”
“所以,臣认为,凡依托天子英明的设想,都不合乎实际,皆有变数,都会重演青史上的祸事。”
“故还不如趁着现在陛下之圣明,国家之昌盛,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偷懒,把这事交给后人来解决,一则后人的贤愚如何是未知的,二则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沈鲤这里直接表示,君主专制的体制,会让人很难预测到,将来会不会因为君主的个人素质,导致出现明明很蠢却真实发生的国策。
而户部尚书潘季驯则道:“陛下,实际上以不迁都的方式解决河患,比迁都更难!迁都反而容易些,且正如沈阁老所言,即便陛下不用迁都的方式解决河患,也难保后世之君不会,到那时,若后世之君执意如此,谁能谏阻?所以一切皆不能定也,唯有做好当下之事。”
“当下,就得迎难而上,而不是就易舍难!”
朱翊钧这时一锤定音地说了一句,且看着外面绵绵不尽的秋雨,言道:
“沈卿刚才的一句话,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那就是,后世之君的贤愚不但不能确定,后世的环境也不能不确定,现在的国朝,周边无强虏巨番,这个时候不做几件难的事,将来就会更难做,何况,现在朕正当壮年,诸卿也皆是骨鲠之臣。”
朱翊钧说后就转身看向了李成梁、王锡爵等人:“所以,更不能有偷懒之心。”
王锡爵还想再谏,也就拱手道:“可是陛下,南方许多士民的怨言不能不顾啊!就算本朝不顾,可将来呢?”
“如陛下之前所提,南方富足者已开始结亲军户,一旦将来富者与贵者结合到彻底控制朝廷的地步,恐到时候,朝廷依旧会只考虑南方的怨言,依旧会恢复旧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