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奢的楼阁内,茶香四溢。
方旭望着周围的装修和各类摆件,不由笑道,“宋师,好品味啊。”
宋至清手里盘着一串珠子,谦虚道,“都是一些俗物罢了,难为你看得上。”
方旭往茶桌前凑了几分,眼里带着洞察一切的精明,“您在我面前还客套什么?我们俩谁跟谁啊?”
外人眼中的宋至清是鼎鼎有名的陶艺大师,担着帝京大学陶艺教授的头衔,这些年桃李满天下,为人温厚、从不被金钱和名利沾红了眼。
只有方旭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宋至清披在“大师”下的假仁假义、利欲熏心。
光是这阁楼里的瓷器书画、陶艺摆设,那单拎出去哪个不是价值上万?
宋至清平日里虽然住在帝京大学准备的教师公寓里,实际他名下的房产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在帝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总价值就不用多说了。
因为带着“陶艺大师”和“帝京教授”的双重名义,宋至清不好进行明目张胆的商业项目,所以他投资并借着方旭等人的手。
像“陶境”这样暗中合资的工作室,恐怕不止一家。
每回由他“挂名带队”的项目获奖,或者有大批量生意订单下来时,最能名利双收的人从来都只有宋至清。
方旭看得清楚对方的为人,但还是乐意攀结,原因很简单——
这个社会,利益和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宋至清只要不倒台,那他跟着都会有肉吃,哪怕有人知晓前者的真面目,又有谁敢公开拆穿呢?到最后只怕是落得自讨苦吃。
面对方旭“同在一条船”的发言,宋至清笑而不语。
他将一杯煮好的茶水用茶杆挑了过去,竟是连个亲手举杯的动作都不愿意有,“方老板说了那么久,渴了吧?试试我到手的新茶。”
方旭没察觉对方藏在行为里的轻视,还笑盈盈地接过。
他小饮了两口,忽地想起一事,“宋师,你说那柏续没问题吧?他最近借着做项目的名义都不按时往工作室跑了,别是背后有了想法。”
柏续是他最便宜也最好用的员工,对方要真有了跑路的心思,可不划算。
宋至清端起茶杯,风轻云淡,“不会的,他没那个胆子。”
柏续刚入大学的那一会儿,他就暗中调查过——
对方是被收养的孤儿,虽然领养家庭的条件不错,但算不上他的靠山,要不然就不会在大学时期就勤工俭学。
柏续性子向来温吞、是最好拿捏的那一类软柿子,甚至算得上窝囊遭人嫌弃,偏偏这样的人在陶艺设计上有些天赋。
他们这一行,最是靠灵气吃饭。
宋至清这些年的灵感逐渐枯竭,为了保持名气和地位,常拿学生的作品充当自己的原创,而其中最不敢有意见的人就是柏续。
宋至清料定,柏续没有那个胆子背刺他,毕竟他多得是办法让这样的老实人在行业内混不下去。
“你放心,我待会儿就再发个消息催催他。”
方旭顿时满意,“那就行,报名截止时间就这两天了,不能出错呢。”
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就响起了震动。
方旭看了一眼,随手接了起来,“喂?”
“喂,老板!”
秘书着急忙慌地说,“出事了!”
方旭笑容一凝,“怎么了?”
“……”
电话那头以最快的速度说明了情况,而方旭脸上的轻松不复存在,反而溢出一丝无法压制的怒火,“谁给他的胆子?”
他看了看对面的宋至清,瞳孔深处不由带上了一丝不满,“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再说!”
宋至清显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举杯饮茶,“怎么了?”
“宋师。”
方旭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张口就问,“你不是说柏续没问题?不是说他没有胆子和你对着干?”
“人家请了专业的律师,要告我们陶境长期未经允许、私自更改他原创作品的署名、盗用、剽窃他的作品版权!还有……”
方旭气得有些说不上话,干脆将手机丢在了宋至清的桌前。
哐当一声。
宋至清手心微颤,杯中的茶水跟着溢出了两滴。
手机上是秘书发来的电子律师函,白纸黑字红章,无一不说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你看看,还说什么,我们工作室拖欠他应得的奖金、绩效和提成?”方旭刚才的好心情全无,咬牙切齿,“对了,那个国际参展比赛,他今天早上已经以个人的名义提交了作品!”
他憋不住内心的火气,故意刺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宋师,你这好学生可真够给你面子的,嗯?”
“……”
短短一句话,轻易让宋至清听出了嘲讽。
他的视线紧紧凝在那张电子版的律师函上,心底久违地涌起一股“被背刺”的羞恼,灼烧着五脏六腑。
哐!
宋至清将茶杯丢回到了桌上,向来“温厚”的神色终于破出一丝刁钻戾气,逐渐显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他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花点小钱买张律师函就能把你方老板唬成这样?”
“……”
方旭倒吸一口气,虚假着客套发问,“宋师,我是不如您厉害,那您说说要怎么做?”
陶境工作室里确实有不少较好的工艺项目都是出自柏续的手,而且也有获奖的陶艺设计被他们挪了署名。
这些控诉要是成立,势必会牵连到工作室的后续利益!
“茶确实是好茶,但要是烫错了人——”
宋至清看着桌面上的茶渍,转手就拿起了一块抹布,将其一并抹去丢进了垃圾桶,“那就得丢掉!”
…
叩叩。
敲门声响起。
柏续靠在电脑桌前的转椅上,头也不回,“没锁门,进。”
谢奇推门走了进来,“小柏先生。”
柏续连人带椅一起转过身,将刚拷贝好的U盘丢给了他,“……我这几年的作品备份内容太多了,有存档时间的截图,也有长段视频,麻烦你帮我一起转交给张律师他们。”
谢奇接过,“好的,现在陶境工作室那边应该已经知道情况了?”
他顿了顿,说出自己的顾虑,“我担心他们知道你要起诉后,会先手一步?”
柏续了然,“那是肯定的。”
这次柏续在明面上“惹”到了宋至清和方旭,为了保住之后的名和利,自以为在高位上的他们想要向他泼脏水?
那可太简单了。
谢奇蹙眉,“那需不需要我……”
柏续从容打断,“没事,一码归一码,起诉他们打官司的事很重要,至于其他的,我自然留了后手,不急。”
要是放在柏续刚进家那一会儿,谢奇听见这句“留有后手”或许还会怀疑和不放心,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
谢奇已经信了柏续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的能力,“好的,小柏先生,那我先离开了?”
“等等。”
柏续叫住了他,“商延枭真的没有醒来的迹象?”
谢奇轻推了一下眼镜,习以为常地回答,“小柏先生,你这两天问这话的频率有点高,虽然我很希望三少能够尽快醒来,但他的确没有转醒的迹象。”
“……”
柏续眉心微蹙,心尖仍有疑虑留存。
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觉得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了一些。
不过,当下最要紧的是和宋至清、方旭之间的这场战役,至于商延枭那边,等过了这事之后再说吧。
柏续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行吧,那就麻烦你和张律师那边多沟通,你现在一个人打两份工,我到时候也给你发工资,绝不比商延枭给的少。”
怎么发工资这事还要比一比?
谢奇忍俊不禁,“小柏先生客气了。”
房门重新合上,柏续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朋友圈——
之前被原主隐藏到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内容,他从来都没有删除过只言片语。
“柏续?”
柏续似乎是在喊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在喊另外一个人,“抱歉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脱离”这里,等帮你做完这件事,希望你的遗憾也能少一点。
…
和柏续预料得一样,律师函发出不到三小时,宋至清就有了动作。
他难得在朋友圈发表了一篇长文控诉,字里行间都是对柏续的控诉:
宋至清声称自己手底下的学生柏续在校期间就多次抄袭、借鉴他人作品,被他发现后又以“家境困难”作为求情的理由。
当初,宋至清看在他年纪尚浅,愿意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因此一直带在手底下悉心栽培,还主动说情给他安排好了毕业后的工作归处。
但没想到柏续本性难移,在工作中又一次表现出了消极态度,近期再次发现他重蹈覆辙!
柏续抄袭、剽窃了他人作品装作个人创意,还将陶境工作室的团队作品盗用,以个人名义强行进行注册、参赛,行为万分恶劣!
宋至清声称自己已经向帝京大学提交了柏续毕设的相关问题,后续核实将会撤销他的毕业证以及相关在校成绩。
他不太会用社交软件,所以无奈只能恳请各位校友、同行多多转发扩散,之后定要明眼识人,决不能让柏续这样的败类继续留在行业中。
通篇文字洋洋洒洒,无一表达了对柏续的失望以及愤怒,以及作为行业“标杆人物”的义正言辞。
宋至清平时在人前都是“良师益友”的形象,几乎没有过公开的发怒和声讨。
果不其然,这条朋友圈发出去不到半小时,底下得到了不少帝京校友们的回复。
——啊?是我认识的那个柏续吗?宋师别气了。
——帝京这专业还能有几个柏续啊?上学那会儿看他闷声不吭的,没想到背地里居然这么坏!
——支持宋老师!这种人的存在只会坏了行业风气!
——很少看宋师这么生气啊,忍无可忍了吧?我帮你转发到学校论坛去!
原主在校时期加的微信好友不多,如今为数不多的共友都在评论区里发表了这种一边倒的言论。
柏续看在眼里,心底的冷意却越来越足:
恶人先告状,宋至清哪里是什么都不懂的古董啊?分明玩得一手好舆论!
哪怕以上所有的言论都缺失了证据,也要强行倒打一耙,借着自己在行业里累积起来的人脉和地位把“他”的后路彻底逼断!
只可惜,宋至清现在声讨得越狠,到时候的反转打脸就会来得越猛烈!
…
空气内隐约又透出饭菜的香气,家里的开饭时间一向很固定。
柏续干脆收起手机,下了楼。
商确言已经操控着轮椅坐在了餐桌前,谢奇和陈余飞也各自入座,三人听见动静,视线一并挪向柏续。
“看我做什么?”
柏续神色轻松,还有心情一一扫视着丰盛的晚餐,“今天的菜看起来很不错。”
商确言眉心微蹙,“你还有这心情呢?没看见那么多人在帝京大学的论坛上骂你吗?”
柏续坐在主位边上,挑眉,“小叔子,你这么那么关注我?”
“管我什么事?谢奇刚才说的。”
商确言口是心非,“你现在也是三房的一份子,可、可别给我哥丢脸惹麻烦,要需要帮忙就直说,请公关团队的费用,我们家还出得起。”
谢奇看向柏续,说明情况,“小柏先生,帝京大学的论坛里已经出现了宋至清的那篇控诉,我一直关注着评论区,舆论这会儿已经往一边倾斜了。”
“而且,还有营销号联动转发到了其他社交媒体上。”
很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花钱扩散的热度,哪怕是假的,长时间下去柏续的声誉必然会受到影响。
柏续不疾不徐地舀了一口鱼汤,“不急,这种事情就是要闹得越大越好。”
以宋至清的真实为人,这样的做法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
谢奇和商确言对视一眼,后者还是没忍住蹙眉关心,“柏续,你到底想怎么做?”
话音刚落,柏续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起了来电提醒,屏幕上赫然写着“邱姐”两字。
“等等。”
柏续眼眸晃出一丝了然的微光,当着众人的面接通电话,“喂,学姐。”
喊得是更亲近的“学姐”,而不是“邱姐”。
电话那头的邱怡乐得接受这声称呼,开门见山,“柏续,学校论坛上的帖子我刚看见了,还有,你前段时间让我找的人,我都一一联系好了。”
邱怡比所有人都提早知道柏续的计划,慎重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柏续又舀了一口鱼汤,慢条斯理地吹散热气,“明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