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她在恐惧,她也知道他们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一人喊着,一众听着,他们仿佛有着别样的默契,每叫喊一次,便让气温再低一点。
他们希望这默契能够用在别的上面,比如说说案件、比如说些家里与案件相关的东西。
但她不说,她只是叫骂,骂得脸色白了,指尖打起了摆子,嘴里还在骂。
她骂得陈清听得乏了、骂得审讯室内都已经没人了,她嘴里的脏话仍没有听下,就好像她只靠着那几句脏话再续着命,嘴中的话停了,那口气就散了,那口气散了,人就没了。
但不同于她,那些负责审讯她的警员嘴中却是从不说话,仿佛多说一句话就跟要他命似的,于是在会议室里,整个气氛变得死气沉沉。
陈清坐在首位,目光始终盯着面前的小黑板,黑板上,有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些信息。
那些字洋洋洒洒写了大几行,但陈清看到眼中的却只有可怜的寥寥几字。
那小警员抄得手都疼了,甩着胳膊,却面露自豪之色。
在那些字中,这样写着“狄兴安,男,21岁,两次结婚,头次结婚后仅半年离异,相隔三个月后再度结婚。”
他看着那些字,会议室里总有咋舌声。
“这小子卡得真好。”有人碎碎叨叨。
“妈的,就比法定晚了三个月。”有人压低了声音吐槽。
而在黑板上,有几行文字撰写着受害者所登记的结婚伴侣。
两人,皆是未毕业。
她们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关系,一人今年26,在受害者所处的大学内就读研究生,一人小了6岁,从天南海北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上学。
一人家境优越,自小便久居外国,她就像公主般行走于各种金碧辉煌的地毯上;而一人是城镇中的普通小女娃啊,打小便普普通通的,花费了半生的努力与运气,拼尽了一所大学中。
她们就像两根平行线,拼尽了一生,一人的终点却未必能达到对方的起点。
唯一能将她们联系到一起的,只有那条绑住了两人的狄兴安,他就像破坏了这两条平行线的点,带来的只有无序。
“他的现任妻子是谁?”
“26岁的那位。”
陈清点了点头,了然:“我想也是。”
一个年轻、又有钱、眼界又开阔的女性,任谁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陈清看着面前的小黑板,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这样的两个人,任谁都会先去见一下对方的现任吧,他如此想着。
于是,在晚霞渐渐升起了以后,在归途的人一路走的时候,在他们以余光,见着一个少年逆着人群远去后,在他走到身边没人了,走到一片寂静校园之中。
周末的时候,整个学校里除了几盏路灯,就显得格外的萧瑟,寒风吹过,那些树叶便在灯下摇晃出斑驳树影。
他一路向前走,走到了前方不再有树影婆娑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衣着长裙的女性坐在灯下。
她看着手机,低着头,身上的衣服穿得够厚;她偶尔抬起头看一眼,看着过路的人一个个走过去后,又低下头沉沉地看着手中的手机。
她在等着谁,只是一直等不到她想等的那个人;她在等着人,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来客。
她看着陈清站在自己面前,他双手插着兜,站定在自己面前,用着一副不符合年纪的、老神在在的神色看着自己。
那副眼睛就仿佛在说,你看,你等的人等不到了,我就知道。
她看着这人,也不知怎的,就觉得一阵恼了,也许是他那副仿佛一切在握的神色令她不满吧,她白着脸色,微微让开了半个身位后,她便见着陈清横移了半步;她横眉一竖,双手撑着身体,却是缓缓站了起来,她站得很慢,慢得看起来有些小心了。
她看着自己的脚面,走得很小心,可她抬起头看路的时候,她又是见到那个人横移了半步,他就这样直勾勾地挡在身前,一动不动。
“让开。”
他听着摇了摇头:“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她白了脸色,却是仍然向前走:“让开。”
他听着那女人的话,他低下头,瞥了眼对方用手挡住的肚子,让开了小半步:“他不会来了。”
她没停,脚步仍在往前走。
“我是警察。”
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总感觉有一丝丝膈应。
对方也是。于是她回过了头,目光中有着明显的诧异,她看着陈清,指了指:“你?”
“对。”陈清点头应答:“就我。”
……
在那盏路灯下,陈清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也将通报用的证明递给了对方。
他死了,而留在这个世上,留给这对妻孩的,仅有一张零点二克重的纸张。
他便这样死了;在那张纸上,仅用了零点零二克的墨,就足够宣告他的死亡。
好似一切都变得如此轻微,那本应该沉重如山的死亡,那足以压垮女子与未出世孩子的死亡,此刻却变得如此轻微了。
在那路灯下,路灯前的地面也许不是第一次被泪水打湿了;她哭了很久,以至于那些过路的观众频频侧目。
陈清脸皮很厚,但也遭不住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他们的目光意味深长,不像是在责怪身边的少年,就好像在说……年轻人啊,好好学习才是主要的。
他咳嗽了几声,将那群人驱散之后,女人的情绪才随着渐渐稳定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来通知我。”
他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
她擦干了眼泪又问:“那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陈清想了想,点点头。
“什么事?”
“你和他是几月相识的?”
她面色一变,变得凛然生寒:“你怀疑我!”
“我只是在问你。”他摇摇头。
“我怀着孕!我能去杀了他吗?!”她声音有些大,但索性没有过路人。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你怀孕了。”
她脸色又变,变得煞白了。
可陈清只是看着,那副神色依旧那样——平平淡淡,“只有我知道。不用担心。”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伸手指了指对方的小腹:“你的坐姿、你的行为。看得出来。”
他话说完,那女子顿时就松了口气,点点头,才向陈清应答:“那就好……那就好。”
于是陈清又问:“你是几月与他相识的。”
她低着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大概……半年前。”
陈清愣了一下,说出了另一个名字:“于微莲认识吗?”
她想了下,眉头似乎伴随着回忆有了轻微跳动,她往下瞥了眼,目光投向自己随身带的小挎包中。
“不认识。”
可陈清见到了她的目光,便随着她的目光停在了那个挎包之上。
“你不认识?”他再问了一回。
“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查证。”她语气有些生冷,变得不容置疑。
陈清点头,应了声好,而后又说:“你知道狄兴安离异过一次吗?”
她沉默了一下,犹豫着有了点头的动作,而后猛地一摇头,可她这动作如此明显,又怎能逃过陈清的眼睛,他看着面前的女人笑了,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对吧。”
她咬着牙,点点头。
“那你就一定认识她,至少听说过于微莲这个名字。”
她沉默着,无法回答了。
“为什么说谎呢。”
她看着陈清,蔚然一笑:“什么为什么,我乐意。”
陈清点点头,说了声“好”,而后继续说:“你在半年前与男方认识,而后三个月后与其结婚,但对方半年前已经与于微莲结婚了,换句话说,他出轨于你,对吗?”
她咬着牙,沉默了有好一会:“我累了。”
“好。”
他看着对方,他看着她每次说谎时都会不自觉往下撇过去的眼神,不自觉撇过去会看到的手提包,点了点头替她拿起。
他指尖微微动,拉开了一点缝隙,而后将提包给拿了起来,搀扶着对方起身。
“你要回宿舍吗?”
她“嗯”了一声,在起身后便挪开了半个身位,她躲开了陈清搀扶的双手,一把将胳臂上的提包拽到肩上。
她匆匆忙忙,连声告别都没有,一路奔走,走得让人担忧那腹中未出世的子嗣。
他本还想问,问她既要我自个查证,怎么连个姓名住址都不给,不过他最终还是没问,不是因为残忍,而是……
他认为这女子心中有愧。
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怀了孕的母亲身上,这很奇怪,男方出轨于她,要杀也应该是那个原配。
但他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噢?”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通讯电话,接上后,便能听到女子那头传来的声音。
他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