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春寒料峭,星桥铁锁。
赤霜山,夤夜。
沈曦皱起眉头,辗转反侧。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用打坐来代替睡觉休憩。
但他毕竟还是个人。
哪怕成仙,灵台识海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终于,今夜他有些熬不住,选择躺在榻上歇息。
随即沈曦就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梦里他站在天意峰顶,风声猎猎,袍袖俱舞,举目四望皆茫然。
天意峰由上而下,乃至整座赤霜山,生灵灭迹,空无一人。
“徐师弟!于师妹!”
“方师叔!”
沈曦的声音灌注灵力,响彻赤霜山每一道溪流,每一块山石缝隙。
唯独没有人回应。
他心如擂鼓,莫名震颤,似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酝酿。
沈曦猛地回头!
“师尊?!”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涉云真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衣裳破损,头发凌乱,形容枯槁,毫无往日风采。
但沈曦并非因为看见他才震惊。
而是因为,他记得涉云真人早就死了。
当年他从离梦城赶回来,却迎来一个接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师尊的死,谢长安的死,昭皇剑被毁。
与这些变故比起来,祝师叔飞升成仙这样一个本该是赤霜山上下欢庆的消息,反倒如雾霾倾覆,徒增阴影。
沈曦尚且未从惊愕震撼悲痛中醒过神来,就必须接下赤霜山掌教的重担。
虽然身为掌教大弟子,多年来也协助涉云真人处理了不少内外事务,这个位置若无意外,以后一定由他来接任。
但沈曦从未想过,它是以这样的方式,如此突如其来压在自己身上。
然而,更大的问题接踵而来。
沈曦纵然天纵奇才,目前也不过剑心境巅峰,再往前那一步,资质机缘缺一不可,他机缘还未到,也为时尚早。
赤霜山一下没了两名剑仙境修士,方清澜虽也是剑仙境,但他还未至剑仙境圆满,加之先前帮参妙真人护法渡劫时受了伤,如今独木难支。
若说沦落到二三流也不至于,但宗门总归少了一位坐镇局面的大能宗师,赤霜山处境就变得有些尴尬。
沈曦在一瞬间的激动之后,就冷静下来了。
他没有上前,反倒后退一步。
涉云真人:“你这是做什么?不认得为师了吗?”
沈曦:“师尊本已身殒,为何还能入我梦中?”
涉云真人:“自然是有执念未消。”
沈曦:“徒儿恭听。”
涉云真人:“为师死有不甘,唯有一个心愿,那就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眼角和口鼻开始流血,目光凄冷,只望着寄予厚望的首徒叹气。
明知道这是梦,沈曦忍不住往前一步。
那是教他成人,授他仙术的恩师。
“师尊……”
可就是这一步,他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
涉云真人浑身如瓷器寸寸碎裂,最终在他面前爆开,血和肉喷洒出来,溅了沈曦一脸一身,临死之前狰狞的表情深深映入他的眼睛。
沈曦蓦地睁眼!
他坐起身。
没有血,也没有破碎的尸体。
他盯着自己汗湿的双手,大口喘息。
少顷,沈曦像记起什么,起身下榻,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大步走向隔间。
那里连着后山,有一处温泉,水被引入隔间的池子,既可沐浴清洁,泉水也有疗伤之效。
但他快步走过,未曾向池子看上一眼,反倒急着去掀开竹帘。
竹帘后面有一面镜子。
与其说镜子,倒不如说是用石壁打磨抛光的石镜,天然就作为山壁的一部分。
这面石镜自然不会太清晰,连他离得如此近,也只能隐隐约约照出模糊轮廓。
沈曦刚伸手摸上去——
笃笃笃。
外面响起敲门声。
沈曦微微皱眉。
“谁?”
他声音不大,但足以从隔间传到外面。
外面那人回道:“掌教师兄,是我。”
沈曦:“何事?”
对方:“我今守夜巡山,听见这里有些动静,过来看看,师兄没事吧?”
沈曦:“无事,你走吧。”
对方迟疑道:“师兄,要不还是让我进去看看吧,近来山中异状频发,我有些担心你。”
沈曦不耐烦:“我说了不用,听不懂吗?!”
外头似乎静默片刻,对方才道:“是,那我去别处了。”
沈曦凝神片刻,察觉对方确实走远了,不着痕迹松口气。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石镜上,面露思索之色,沈曦转身回屋,拿来朱砂毛笔,在石镜边缘仔仔细细画下一圈符箓。
红光转瞬即逝,符箓融入石镜,他看着这一幕,好像才终于放下心。
徐臻从沈曦的院落离开,继续往前夜巡,很快跟从后山上来的张繁弱汇合。
他一路低着头,差点与张繁弱错身而过。
张繁弱忙拉住他:“二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徐臻叹了口气:“我刚从掌教师兄那边回来。”
张繁弱:“大师兄有事找你?”
徐臻:“我方才路过他的屋子,听见里面有些异响,便想敲门进去看看,谁知大师兄不让我进去,听语气似乎还有些烦躁不耐,也不知是不是我白天说错什么话,惹他生气了。”
张繁弱不以为意:“白天你们也就见了一面,我也在场,你们又没说上几句话,能生你什么气?”
徐臻欲言又止:“我总觉得,大师兄的脾气越发不好了。”
“其实我也发现了。但他现在担子重,师尊他老人家和……”
张繁弱似乎要提起一个名字,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不在了,方师叔又远赴冰墟,大师兄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心情难免不快。”
徐臻小声道:“你想说谢师妹是吧?”
张繁弱看他一眼,也小声道:“谢师妹要是还在,肯定能给大师兄出出主意的,再不济也能担起一些事。当年我好不容易从离梦城出来,还以为终于变强一些,回来也不至于被师尊唠叨,谁知赤霜山竟是天翻地覆。”
如今想找个唠叨自己的人,竟是都没有了。
张繁弱鼻子一酸,强忍着抬头去看夜空。
徐臻:“你方才一路上来,发现什么了吗?”
张繁弱:“没有,你呢?”
徐臻摇摇头。
其实这是废话,要是有发现,见面就说了。
但两人各怀心事,都不想回去就这么歇息,索性靠在山路上,对着沉沉春夜,潮湿叶露发呆。
张繁弱禁不住喃喃自语:“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呢,这赤霜山又不是龙潭虎穴……”
虽然赤霜山有护山大阵,但宗门弟子从上到下,照例要轮值夜巡的,身份如徐臻张繁弱他们这样的主峰嫡传弟子也不例外,从前有时涉云和祝玄光还会亲自巡视。
一个月前,赤霜山发生了一件事。
一名姓陈的照雪峰弟子,在夜晚巡山时失踪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音讯。
事后众人翻山越岭,只差没把赤霜山的石头都翻起来看一看,也找不到人。
护山大阵没被触发示警,说明这位陈师弟应该还在山里,可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宗门上下在连续找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沈曦下令增加夜巡人手,修为低微的记名弟子每次必须两人以上同行。
一个月下来,的确没再出过事。
但陈师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终究是在众人心中留下阴霾。
甚至还有一个说法在赤霜山开始悄悄蔓延。
徐臻:“你觉得,此事会不会真与谢师妹有关?”
张繁弱正神游物外,冷不防听见熟悉的名字,一下清醒了。
“谢长安?和她有何关系?”
徐臻:“你没听说吗?他们说谢师妹死后,魂魄不散,日夜徘徊于赤霜山,已成恶鬼……”
“胡说八道!”张繁弱气冲冲打断,“谁说的!这话是谁传出来的?!”
徐臻忙安抚他:“嗳,你别激动啊!现在都在传,哪能找出谁说的?”
“我始终认为当年是祝师叔看错了,谢师妹根本就不像大逆不道之人,她、她……”
张繁弱深吸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她若真的走火入魔,从离梦城回来时,师尊他们就该发现了,缘何会拖到祝师叔渡劫当日,还让她近了身,此事难道你就没想过有蹊跷吗?”
徐臻唏嘘:“我自然知道,她当日坠崖,尸身不全,还是我去收殓的。但祝师叔就谢师妹这么一个徒弟,他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断了传承,个中必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内情。谢师妹在赤霜山人缘好,这事儿我们谁也不希望看到,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传言呢?说不定谢师妹死不瞑目,加上生前受魔气侵蚀……”
张繁弱忽然道:“我去她坟前看看!”
徐臻一愣:“现在?”
祝玄光飞升前留下的话如同为谢长安盖棺定论。
作为赤霜山弃徒,她的尸身没有被扔到山外,已经是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自然不可能与历代赤霜山兵解消亡的弟子一起葬在销骨峰,而是单独被埋葬在一座无名孤峰后面的山谷里。
那山谷也是奇特,向朝阳一面,四季成茵,背朝阳而向夕阳的另一面,终年砂砾碎石,寸草不生,赤霜山弟子私下给那里起了个名字,叫阴阳谷。
“现在。”
张繁弱念头一起,直接就朝阴阳谷的方向御剑而去。
临去之前,他不忘跟徐臻道别。
“二师兄,你先回去歇息吧,不必等我了!”
徐臻没能拦住他,只能喊一声:“明日一早掌教师兄召集我们商议事情,你莫忘了啊!”
“忘不了!”
张繁弱的声音遥遥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