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革眼睛也是一阵发亮,想起鸡蛋的滋味,他的口中也不禁有些湿润,来到这个时代快两年了,只有在养伤那段日子里自己每日才有一个鸡蛋吃,因此即使是对于他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周正裕的说法也仍然是极富诱惑力的。
他也插话道:“不妨多买一些鸡,鸡生了蛋孵出小鸡,再养大,岂不是能够赚一大笔?”
他话刚出口,周正裕的头就摇得像吃了摇头丸:“不成……不成……让鸡生蛋容易,把蛋孵出来太难了。这且不说,目下在延州,能吃得起鸡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和名门士族,这些人收鸡的价格都是极低的,和明抢差不了许多,寻常老百姓哪个吃得起鸡?而且将一只鸡养大,耗费的粮食鸡料也忒多了,咱们家底子薄,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想了想:“只是这屯田一事不好办,种子和粪肥都好说,种地的人却不好找。况且庄稼怕旱,这里离延河的距离又实在太远,空着身子都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我打听过了,便是村子里,每年也都是靠天吃饭。而且还要防着六七月份的蝗虫,这些事情却不是咱们现在能应对的,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倒是可以打渔,给弟兄们补补身子……”
李革顿时眼睛一亮:“延河里能够打渔么?”周正裕笑了笑:“我这几日一直看着眼馋,想做个鱼竿去钓几条来解馋,一直还未曾动手……这山上的人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不过河里的鱼却是够肥,这条延河若是用得好了,不要说养活我们一个队,只怕十来个队都绰绰有余……”
李革听得入神,连连点头,他心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把财政大权下放给周正裕呢。白白花掉一大笔钱不说,还耽误了季节,再过些日子,只怕延河上就要结冰了。到时候破冰捕鱼,难度就要大许多了。
不过不能屯田,他心中还是不甘,未来要扩军,不屯田是不可能的,他思忖了半晌,道:“明日的训练让沈宸带队,我进趟城,农户的事情,还是要和观察大人商议一下,他或许有什么好办法也未可知……”
…………
第二日一大早,李革便起身上了路,下得山来,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的地势,在自己那个时代,他虽然只是一名政工干部,却也接受了最基本的军事指挥训练,对于地形和地势还是颇为敏感的。
丰林山即使是在自己那个时代,也是一道极有用的天然屏障,当年西北野战军转战陕北之时,这道屏障曾经有效地阻止了胡宗南的中央军和西北银夏地区的马家军相互之间的呼应配合。
彭大将军横刀立马,指挥着两万多人便在这个夹缝中间辗转来去,牵着胡宗南的鼻子来回转蘑菇,最终一股一股将胡的主力吃掉了大半,在这个过程中西北马家基本上没给西野造成任何大的战略威胁。
黄土高原的地势虽然不算险要,但也并不是十分利于骑兵机动,党项李家每次南下都能来去自如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凭借快速的机动,而是仗着延州彰武军根本不敢出城一战。
以彰武军的战斗力而言,基本上听到党项骑兵的马蹄子响阵列就濒临崩溃了,这种程度的军队根本给党项人造成不了任何实际的威胁,因此党项人每次南侵劫掠,都是从容来去进退自如,实在不是党项人太强悍,而是彰武军实在太无能……
秦直道直通北面的榆林和后世的绥远,富饶的河套草原原本是片人间乐土,自从大唐贞观四年李靖指挥的定襄战役之后,这里一直是唐军的天然马场,也是大唐百姓日耕夜歇的家园。
自从契丹兴起之后,这片土地开始屡屡受到兵祸的威胁,而党项的崛起更加加速了这一过程。如今这里每日都有数十甚至上百的流民经过,这些流民有的在丰林山以东渡过延河南下延长县,有的则沿着道路转过山脚前往肤施县城。
李革渐渐和一队扶老携幼的流民走到了一起,这些流民随身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个个面色憔悴疲惫不堪,老人大多拄着一根棍子,妇女们则或抱或背地带着孩子。
这些古代的儿童大多头大身小,均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李革一面走着,一面和一个老人聊了起来:“阿公,哪里来的啊?”
“麟州……过兵……打仗叻,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跑过来叻……”
“麟州?”李革一愣,没想到这批难民居然是从杨家将的地盘上跑过来的,他愣了一阵,又问道:“是哪家和哪家打啊?”
“不知道啊……过兵啊……杨家的兵……折家的兵……河东的兵……都过啊,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过不下去喽……”
李革心中一片恻然,这是一个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后世闻名天下的折家军杨家将,在这些普通的百姓眼中也不过是某个军阀的兵罢了,这些兵没有区别,都只会杀戮百姓,焚烧村庄,都只会破坏,只会给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带来死亡和灾难。
也难怪在这些百姓眼里,无论是杨家还是折家又或是北汉兵,都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中原的郭家兵要好些吧,李革心中自我安慰着……
一个约三四岁大的娃娃哭了起来,母亲怎么安抚都没有用,看来似乎是有些饿了……
李革没有犹豫,从自己怀中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作为午饭的饼子,掰了一块递给那娃娃,那母亲满怀戒意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兵服,踌躇半晌,还是接了过来,把饼子递给了娃娃,却连一句最起码的谢谢都没有说。
李革丝毫没有介怀,他理解这些人对军人的恐惧和憎恨,在这个时代,军队这一本来应该行使保国安民使命的国家机器却变成了最疯狂的杀戮机器。
藩镇之间的战争,国家之间的战争,民族之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性质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在这些战争中大量死亡的,往往并不是军人,而是那些手无寸铁没有丝毫保护自己能力的老百姓。
这些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不是自己那个时代所能想象的,从唐末黄巢起事到宋朝建立的六十多年中,中国的五千万人口被杀掉了百分之八十之多。
这些人口当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在契丹的南下或者党项的扩张中被屠杀掉的,他们是被大大小小林立在中国大地上的一百零七个藩镇,是被那走马灯一样轮流坐庄轮流沐猴而冠的五个王朝,是被那补丁一样你一块我一块将整个中国扯得四分五裂的十个国家,是被这些原本应该算作“自己人”的人屠杀掉的。
李革有点庆幸了,他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五代历史已经接近尾声的时代,而不是五十年前期,那个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军都要靠人肉来代替军粮的黑暗时代。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难民们都聚集了上来,他们一个个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李文革手中剩下的那块饼子。
李革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伸手自鞘中拉出了那把短刀,雪亮的刀光刺得周围那些饥饿的人群一阵惶恐。
李革一手举刀,一手举起剩下的半块饼,口中迟缓却坚定地说道:“这块饼给你们……但是只给娃娃们吃……”
在延州东门的城门口,李革见到了一幕他此生所见到过的场景中最为震撼的一幕。这一幕情景在他日后几十年的戎马和执政生涯中不断在他眼前闪现,让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午夜梦回都有惊心动魄之感。
这情景不断拷问着他的良心,激励着他的责任感,在看到这一幕之前,李革所想的所做的大多都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在这个时代立足,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能够为这个时代那些饱受苦难的老百姓去做些什么。
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李革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变化,他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无力,他开始为着向更高的目标迈进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