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仆从小心翼翼地领进高允权书房的时候,李福两腿抖得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虽说这是一个王纲败坏太阿倒持的时代,然而家奴背主也仍然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即便是原家主全家满门被灭,顶着这个名声,活在世上的奴才们也仍然会承受周围人等鄙夷的目光和不屑的眼神,只要有一个苦主原告上诉,任何一个官府衙门都不会吝惜将这样一个奴仆处以极刑。
在君臣体系已经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情况下,主奴之间的上下尊卑秩序已经变成了维护社会稳定的最后一层堤坝,这已经是天下有识之士的共识。
在向高绍基告密之前,李福曾经挣扎辗转了许久,尽管李彬近来对他很有些不满,但毕竟是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主人了,如今在延州城内的权势又炙手可热,要在这种情况下背主,还是需要一定决心和勇气的。
本来李福作为观察府中颇有实权的管家,是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谋取富贵的。
不过三天前他窥伺李家姑娘沐浴的事情被李彬发现,这令他着着实实挨了一顿好打,打得他几乎下不来床,若非他经手的事情实在太多,李彬当时便要撤了他的管家一职。而今李彬虽然没有明说,却已经开始单独向副管家李松交待事务了。
李福虽然不太聪明,却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在这样的岁月里,被赶出去的唯一下场便是饿死,这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事情。
必须给自己谋个后路……
幸好,自己还掌握着李彬一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有些大人物会感兴趣。
于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了高绍基。
于是,就像被流星砸中一样,他意外地得到了延州最有权势人物……高允权的接见
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个五官周正相貌朴实顺从的家伙,高允权皱了皱眉头,和李彬相交半辈子,他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位李府的大管家,可惜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本本分分的安分人,不像是有什么野心和企图的家伙。
“就是他?”
高允权疑惑地问站在身边的儿子,延州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
“爹,就是他!”
高绍基点着头确认道。
高允权点了点头,淡淡道:“你说吧!”
李福迟疑了一阵,直到看见高绍基递给自己的眼色,这才确定高侍中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我家老爷,哦……就是李观察要奴才到长安去为他办一件事情……”
他磕磕巴巴尽可能详尽地诉说着,随着他的叙述,高允权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直到他把前后的情况都说了一遍,高允权也没插进一句话,连坐姿都没变过。
“……五十套步兵甲?折侍中给你这些东西的时候甚么也没有交代么?”
“……没有,小人不曾见到折侍中,这些事情都是折衙内一手安排的!”
“他给你们老爷回信了么?”
“……没有!”
“连个口信也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
高允权缓缓点了点头,抬头向高绍基使了个眼色。
高绍基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吧,此事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李福迟疑着抬起头看向高绍基:“小人的事……”
高绍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放心,你且安心在府中再住两日,你的事情我自会安排,委屈不了你的,何况日后还有一件大事要你效力呢!”
李福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喜色,怯怯地磕了头,退了下去。
“爹,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李彬已经在着手准备了。折家刚入关中他便与其暗通款曲,居然还私购兵甲,这在哪一镇都是大忌,难道他不明白么?
他敢公然这么干,已经丝毫不把爹放在眼里了,那个姓李的小子便是他打进军中的一颗钉子,若不早日铲除,他日必然要酿出祸患。”高绍基面带杀气地说道。
高允权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五十套步兵甲,一个小队而已,能翻起甚么浪来?”
高绍基叹了口气:“爹!若是没有折家在侧,这点人确实翻不起甚么大浪来。
可是如今折家数千兵马在南面虎视眈眈,事情就不好说了,这几年咱们家明里暗里夺了延州城中那些老军头手中的兵权,他们明面上俯首帖耳,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心思。
几个月前那场兵变,他们便躲在一边看热闹,若不是爹果断拿出大把钱粮来稳定军心,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呢!这些外人只能笼络羁绊,真靠他们是靠不住的。这批人在军中旧部颇多,在这个时候军队要是闹起来,折家可就有了进延州的口实了,折家的兵将一旦进来,再请他们离开可就千难万难了……”
高允权仍然不动声色地淡淡地道:“那些人虽说心有不满,但也还不至于去和延州的文官合作吧?”
高绍基顿时语塞,苦笑道:“可是那个姓李的泼皮队头已经打到军中来了,前一阵子他硬是搅黄了安置流民的事,此人虽然只是个队头,却是个不要命的穷凶极恶之徒,眼里除了李彬谁也不认,他和延州的其他军官们不同,收买不了也降服不了。
此刻趁着他羽翼未成,万事还有个措置的余地,一旦等他成了气候,再要打下去便万难了……”
“那便罢了他的兵权吧……”
高允权淡淡地道。
“爹,你答应了?”高绍基欣喜地问道。
高允权摇了摇头:“这个姓李的罢了便罢了,李彬却不能动!”
高绍基顿时塌了脸:“爹,这是治标不治本,没有观察府撑腰,此人哪里敢这么嚣张?秦固一个文官,哪来的胆子抗拒节度府的命令?”
高允权笑了笑:“文官的事情,你不懂!他们没有兵,所以遇事只能妥协求全,不过他们并非没有原则!你触及了他们的底线,他们照样会跟你玩命!
你那个安置办法太缺德,不要说李彬与秦固,刘薰这个节度判官也是畏惧你的权势才捏着鼻子署了名用了印,你当他心里真的愿意这么办?他若真个乐意,这阵子便不会告病把公务全都抛下了……”
“可是只要没有了李彬撑腰,这些人全都是小角色,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高绍基苦口婆心劝道。
“没有了李彬,我这个侍中,还有你手中那两千滥兵,在汴梁那边屁都不是,那才是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
高允权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两只眼睛冷电也似扫视着自己的儿子。
“杀了李彬,谁去和汴梁方面交涉?你么?你认得王秀峰家门朝哪面开?冯可道知道你是谁么?范文素认得你?”
连声质问,顿时打哑了高绍基,高允权说的这些事情他一条也反驳不了,虽然他心中很不以为然,却没法公然和老爹顶嘴。
良久,他才小声嘟囔道:“汴梁天高皇帝远,他们知道甚么,再说了!汴梁那边的皇帝能做多长时间,都还不知道呢!”
高允权冷笑了一声:“汴梁虽然离得远,折从阮的兵可是顶在家门口呢,你以为他们来关中是来看热闹的么?”
“这个时候,史继美那边和冯家那边都在观望,都在力求平稳,不让折家有丝毫可乘之机,你却要折腾着杀了李彬,你要让折家拿我们先开刀么?”
高允权沉默了片刻,语调温和了起来:“你知道抓兵权,是不错的,但眼界一定要开阔,要知道什么是权谋,什么是政治,想坐稳藩镇这个位置,光靠你那两千滥兵是不成的,没有朝廷的默许,没有李彬和文官们的牵制,你连一个月都坐不稳……”
高绍基苦着脸道:“那……那姓李的泼皮有李彬护着,我动手撤他的兵权,李彬能干么?还不是又要跑到您老耳边来鸹噪,最终事情又不了了之……”
“……我会派李彬出一趟差,你趁着他不在延州的这段日子把事情办了,关键是要搜出那五十套步兵甲,拿到那姓李的口供,到时候即便李彬回来了,顾忌及此,谅他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高允权不动声色地说道。
“出差?这个时候?”高绍基一愣,“老李不会起疑心么?他可是个人精啊……”
高允权笑了笑:“你放心,我会派他前去三水大营,请折从阮来延州一晤!”
“啊?!爹您这不是引狼入室么?”高绍基脱口说道。
“放心,折从阮不会亲自来的,派儿子过来转悠一趟还有可能……”高允权淡淡笑着道,“左右折家总要来延州看看的,与其等着他们前来,倒不如主动请他们来,没有朝廷明确指令,又没有由头借口,他们不会来硬的的。”
说到此处,他皱起了眉头:“姓李的那个队头,你制得住他么?那可是个亡命之徒,勇悍无比的,要给李彬留点颜面,不能伤他性命,要生擒,你办得到么?”
“爹爹放心!”高绍基自信满满地道,“一个队头而已,匹夫之勇能翻出甚么花样来,他再武勇,赤手空拳能敌得了几个人?不能力敌不要紧,儿子会想办法智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