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倒不是天色太黑,太阳落山还没多久呢,只是前营的官兵们点着火把,从亮处看向暗处,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这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两扇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拒马被缓缓推向了两侧。
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随着脚步声响缓缓自寨中“飘”了出来……
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到一个个手持木枪缓步前进的士兵的身影,只是,在夜色的笼罩下,这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没有人说话,丙队的士兵们只是这么端着木枪缓步向前齐步走,宛如日常的队列训练一般。
三十多步的距离,转瞬而过。
“杀!!!”
一声清晰的口令冲天而起!
“杀!!!!!”
寂静的天地间突然间响起了一阵浑厚苍劲的喊杀声,丙队的士兵们五人一组打开了队列,他们手端顶端削得尖锐无比的木枪,一组一组拉开距离冲了上来。
后面的沈宸看得连连摇头。
若是临阵指挥的人是他,他是绝不会现在就将方阵阵列打散的,敌人还没有开始逃跑,阵线也还没有崩溃,这时候打散方阵开始冲击无异于在敌人面前自行解除武装。
成阵列的攻击是最有效的攻击,也是最能瓦解敌人斗志的攻击,敌人的武器比己方精良,若不依赖整体的阵型冲垮敌军,在散兵白刃战中己方士兵是会吃大亏的。
以伍为单位的白刃刺杀训练已经进行了颇长一段时间了,方阵冲击则训练时间过短,这就是士兵们为何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五人一组散兵冲杀模式的根本原因。
一旦开始散兵接战,己方的伤亡必然无法控制。
沈宸连连跺脚,这个不用大脑的梁宣,再接近十步,用口令指挥士兵进行阵型刺杀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这个梁大傻哎……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令沈宸看傻了眼。
一阵沉闷的响声响起,敌人的士兵便那么呆呆站在原地,被五人一组的丙队士兵们成群地刺倒?!
没有人抵抗,没有人逃跑,甚至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便那么傻呆呆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丙队的士兵们用木枪将一个个战友同袍刺倒在雪地里。
鲜红的血打红了地上雪白的雪。
雪白,血红……
五个人,五杆木枪,端平,刺出,鲜血飞溅,敌人惨叫着挣扎着……
伍长一声命令,五杆木枪同时抽出,身上添了五个血窟窿的士兵如同一根烂木头一般载倒,五杆滴着血的木枪随即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屠杀!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前营的官兵们手脚冰凉地看着这群魔鬼以小组队形从容不迫地将站在前列的士兵们一个个刺倒,而后大步向前,用手中的木枪将更多的人送上西天。
不过眨眨眼睛的光景,前营已经被刺翻了二十多个士兵。
终于有一个经验老到的士兵反应了过来。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将手中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远远地扔开,用尽浑身气力呼喊着道:“老爷们饶命啊!投降了!俺投降了!”
“俺投降!”另一个如梦方醒的士兵也同时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跪下来一同哭喊……
“俺也投降……”
“俺投降!”
“俺们都投降……老爷们不要再杀了!”
一阵风吹过,刺鼻的血腥味冲天而起,令初次见血的丙队士兵们集体打了个冷战。
…………
丰林山上寨前一战,彰武军前营战死三十二人,其余九十四人被俘,没有受伤者。
凡是出了血的,此刻都已经是死人了。
死掉的三十二人当中,有一名宣节校尉衔指挥,一名仁勇校尉衔队正,一名仁勇副尉衔队正,一名仁勇副尉衔队副,两名陪戎副尉衔队副。
这场战斗的另外一方,彰武军左营丙队无一人阵亡,除了一个新兵在冲击过程中扭了脚之外,无一人受伤。
这是一场无论力量对比还是战果对比都极端不对称的战斗。
此战丙队共缴获上等木枪五十杆,步兵甲五十套,战马一匹。
好歹清理完战果和战场,沈宸、梁宣、陆勋三个人留下了几个伍长看押俘虏整顿部队,几个人匆匆赶往周正裕的屋子里,李革不在,周正裕这里便算临时的“队部”了。
不料周正裕却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周围几间屋子,只有魏逊休养的屋子里亮着灯光。
沈宸等三人便走了进去。
周正裕、刘衡、魏逊三个没有参战的军官此刻正对坐无语。
梁宣兴冲冲地描述了一番这次战斗的经过和战果,直说得吐沫纷飞精彩无比,然则他越说周正裕的脸色越是难看,等到他把话说完,老周的脸色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
“杀了这许多人?高节度和高衙内那里……岂能善罢甘休?”周正裕长叹道。
“真是被你们害死了!”
听了老周的话,沈宸阴沉着脸不说话,梁宣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陆勋却皱起了眉头。
半晌,梁宣方才问道:“周大哥,我们做错了么?”
周正裕苦笑道:“你知道这叫甚么?这叫谋逆,这叫造反!是要杀头的罪过!”
梁宣不解地道:“反便反了吧……周大哥何必如此发愁?”
周正裕无奈地抬起头,有气没力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个粗人懂甚么?你当说造反便造反?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蠢材!”
“造反不造反的,我不懂……!”
开腔的是一直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的沈宸,他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众人道:“我只知道,这个队的每一个人都是队官的全副心血所系,队官下山前将队中的事情交给了我,我便要保护好它,直到等队官回来!”
他仰起脸,道:“谁要打咱们队的主意,我便要他的命!”
梁宣顿时跳了起来:“对嘛!酸秀才你总算说了句爷们的话,咱们怕个鸟,凭那帮滥兵便想动咱们?也不看看咱是谁带出来的队伍!”
梁大什长此刻得意洋洋一脸自豪骄傲的神气,仿佛在向所有人昭示:俺梁宣是李队官带出来的人,俺是队官的嫡系,是嫡系中的嫡系……
这回似乎没人记得当初是谁吵吵着要在队官屋子后面放上一把火把这个阴阳怪气的鸟队官赶跑的了。
“君廷,你不要误会,周老哥也不是那个意思。”
众人诧异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那个挨了细封敏达一箭之后便一直借养伤赖床不起不参加日常训练的魏逊。他原本一直是闭着眼睛养神的,却不知何时醒转了来。
魏逊打量了众人一番,转过头对沈宸道:“君廷兄弟,事情已经做了,便没甚么可怕的了,现在关键是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他扭过头对周正裕道:“周大哥,说句罪过的话,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咱们这些丙队上了册子的什长伍长一个都跑不了,你这个队副更是没得跑,日后若是高衙内秋后算账,咱们谁也活不了!这不是兄弟嘴黑,实打实的,瞧今天这架势,高衙内这回不整倒了咱们队官是不会罢休的,咱们都是穷当兵的,谁也没有太硬的后台,真要是到了那一步,咱们这些人除了个死字之外没别的下场!”
周正裕叹了口气,抬起头道:“可不是么?好好的,谁想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魏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凝神听自己说话的其他人,坐直了身躯道:“其实君廷方才说的话,也是兄弟我的心里话。咱们这个丙队,原本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直到队官来了之后,才有了些成色。不瞒大家伙说,我原本也不喜欢咱们李队官,直到前些日子,我还想着挪动个地方,哪怕还是去干伍长我都乐意。可是这些日子下来,队官是个啥样的人,兄弟们心里应该有个数。”
“我直说了吧,在咱丙队,李队官便是咱们的天,有他在,咱们这些当兵的就有主心骨,遇上再大的难事咱也不犯难,咱也能挺过去,可是要没了他,咱就像那没了娘的孩子,前途也好,前程也好,可就都是一团抹黑了。”
“如今队官遭了难,咱们不知道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不要紧,可有一条大家伙得想好了,队官若是还活着,咱们或许还有一条生路,队官若是不在了,咱们便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老魏,你啥意思,便不要绕弯弯了,直说了吧!”沈宸目光炯炯盯着魏逊道。
魏逊冷冷道:“咱们也不能听天由命,队官现在被叫到了州城去,是生是死不知道,可是咱现在就得当队官还在人世,咱们不能干坐在这里等,咱们得为队官做点事情,不能甚么事情都等着队官来帮咱们料理,这一回,咱们也得尽点自己的力。”
沈宸还没来得及细问,门外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沈宸大吃了一惊,急忙将来人扯了进来:“兄弟,你可回来了,队官怎么样了?你快说!”
来人浑身上下沾染血迹,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上来,赫然正是陪同李革前往州城押送拓跋光兴的李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