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浮生果然厉害。

    合道道君陈玄一,竟也被这场桃花雨迷了眼,忘却今夕何年。

    那一年的桃花。呵。

    想来道君的人生实在乏味,记忆中最为风流动人的情景仅限于此。

    随后陈玄一辞别白绫少年,收起剑,带一身伤,离开这座城。

    洛洛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倘若是全盛的陈玄一,恐怕不会这般轻易被幻梦所惑,只不过他夺舍了李照夜,想必是元气大伤,付出了不为人知的代价。

    “杀了你,李照夜能回来吗?”

    洛洛像个幽魂,阴恻恻问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自然不可能给她答案。他拖着蹒跚的脚步一直前行,想要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洛洛环视这处灵气贫瘠的地界。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李照夜也来过这里,他左边脸颊上的十字疤就是在东鱼留下的。

    为什么来东鱼?因为玄一道君曾经在东鱼一夕悟道,晋级元婴的同时明悟了自己的杀境,那可不得了——李照夜也想来蹭蹭喜气。

    不曾想,竟是沾上了晦气。

    洛洛一路沉默跟随。

    广陵城中的缚眼少年,陈玄一的有恃无恐,她都刻意不去想。

    她眼下只有一个目标——让陈玄一化神,显露真身。

    倒也不难。

    洛洛抬起手,凝眉片刻,指尖挑起了一抹犹如实质的金色灵气。手腕再一翻,灵气结成了拳头大小的极品灵石,充满了金灿灿的暴发户气质。

    知是梦,便可控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一炷香之后。

    陈玄一扑通摔倒在老树下,胸腔里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响。没有灵气,他力竭了。

    洛洛在他最需要的时刻出现。

    她用轻纱遮住半张脸,站在他面前,摁住杀心,垂眸,冷冰冰地问:“你中了情毒?”

    他艰难抬眸,对上她的眼睛,身体难以抑制地颤了下。

    欲浮生,让他对她情火如焚。

    洛洛面无表情:“巧了,我也一样。”

    陈玄一双眼微微睁大。

    洛洛二话不说往他身上砸了一大堆金色极品灵石,“晋阶化神就能解毒,给我修炼,立刻,马上。”

    说罢她转身就走,不跟他啰嗦半句。

    陈玄一自然不可能轻信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但他很快就发现手里的灵石竟然每一块都是世间罕见的绝品,一块灵石之中蕴藏的灵气,恐怕能顶上一整条灵石矿脉!

    陈玄一目瞪口呆,如坠梦中。

    洛洛:废话,梦里当然什么都有。

    陈玄一是个果断的人。

    确认这是机缘,他干脆也不回宗门了,就近寻了一处深山老林,钻进洞里修炼起来。

    他真身乃是合道,重走一遍旧路,只觉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洛洛也不需要他根基稳固,她只要揠苗助长就行了。

    在陈玄一用完最后一块灵石时,洛洛及时现身,劈头盖脸扔给他更多灵石。

    “道友,请留步。”他极力压制住情火,稳重作了一揖,“恕在下冒昧问一句,道友似是世外高人,如何竟与在下一同中了这诡异之毒?”

    不卑不亢的样子。

    洛洛看他自是百般不顺眼,冷笑一声:“你不必知道。”

    她瞥一眼那堆金灿灿的灵石。

    不等他开口,她笑:“不要假惺惺说什么不愿再收我的东西,你爱用不用,大不了我杀了你,此毒自消。”

    说罢便走,不屑跟他废话半句。

    陈玄一哑然片刻,果然老老实实回去修炼了,该花的资源一分没少。

    :)

    下一次见面,他不再拿乔。

    “道友好意,在下感激不尽。道友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他似是后知后觉发现失言,以拳抵唇咳了下,解释道,“在下并无唐突之意,赠宝之恩,上刀山下火海无以为报。”

    洛洛身上自然也燃着情火,只不过她的心冰冷得就像一把杀了二十年鱼的老刀:“有废话的功夫不如去修炼。”

    陈玄一扶额苦笑。

    他竟不知自己是撞了什么大运,遇上这么一个神秘强大又高冷的美人(蒙了面,美貌存疑,一双眼睛倒是绝美无误)。

    情毒令他身热,她与她身后隐藏的庞大资源,更令他无比心热。

    洛洛发现他居然开始玩起了一些小把戏。

    譬如在岩壁上偷偷雕刻她的倩影,譬如把用过的灵石堆成花花草草的样子,譬如在她短暂露面时,笑得腼腆又清俊。

    洛洛恶心得多杀了十年鱼。

    她干脆用金色极品灵石堵住了他的洞口。

    不到化神也不必见面了。

    在天量灵气的强行灌溉下,陈玄一的修为如做梦一般飞涨,晃眼便到了晋阶之日。

    他特意寻了处瀑布沐浴过,长身端坐,将剑置于膝上,等她出现。

    远远望去,当真是一个风采俊逸的美男子。

    洛洛冷脸到了近前。

    “道友。”他强忍着情火煎熬,冲她温柔一笑,“我即刻便冲击化神,解毒之后,恐怕道友便要离去?不知道友是否愿意告知在下姓名,将来若有机会……”

    洛洛打断:“你会知道的。这辈子你都忘不了。”

    陈玄一压不住眸中暗喜:“这……”

    好一场天赐良缘!

    洛洛扬了扬脸:“冲关。”

    陈玄一:“……”

    他屏息敛神,尽力忽略她身上的可怕诱惑,开始冲击化神。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壁障!

    摧枯拉朽,水到渠成!

    心底不对劲的感觉更加鲜明,这条路,当是他反反复复曾经走过……

    只是不待他细思,忽有一只小手贴住了他的腹。

    耳畔冰山美人吐气如兰:“冲,继续。”

    “轰——”

    他的理智几乎被焚毁,身心疯狂战栗,在灵力和情火的双重冲击之下,修为与爽感直攀顶峰!

    化神!

    成了。

    这一霎,正是修士最为脆弱的一霎。

    不然修士冲关为何都要藏身密地,并且身旁要有绝对信任的人护法?

    陈玄一缓缓睁眼,察觉情毒非但未消,反倒更加肆虐。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上这个女子了。

    唇角浮起倜傥笑意,还未想好说句什么,便见洛洛眸中冷漠褪去,露出了黑湛湛、明炽炽的杀机!

    来不及抽一口凉气,她素手一翻,充盈他周身的磅礴灵力轰然倒卷!

    在那翻江倒海的剧痛之间,她的手指无情切入他的身体,一掌轰碎了他将将化神还未彻底融于身躯的气海丹田!

    他瞳仁剧震:“你……你……”

    洛洛盯着他,脸上的轻纱缓缓落下。

    她逐一捏碎他的脏腑,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

    “真当自己是天命之子,话本主角?”

    “落难时遇到个女子,给你送这送那,定是对你有意?”

    “你好自信啊玄一道君。”

    “真会做梦。”

    他眸露恍然,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

    *

    噗!

    思过崖下,两个人同时睁开双眼。

    欲浮生的甜香气味仍在弥漫,然而本该续着幻梦缱绻缠绵的二人,一个冷漠沉静,另一个双眸赤红唇角溢血恨意滔天。

    洛洛转头,望向站在照壁边上的清虚真君。

    “师父。”她嗓音微颤。

    清虚真君挑起眉眼,贱兮兮地笑:“这么快完事啦?”

    洛洛盯着他那双细长漂亮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嘴唇好像粘在了一起,很用力才能分开说话:“师父,你看见他的‘真我’没有啊?”

    化神那一霎,陈玄一真我浮显,李照夜的面容必有变化。

    陈玄一,玄一道君,师父的师尊。

    夺舍李照夜的是这个人,那他的同伙呢?他的同伙又是谁?

    她心脏都停跳,悬在半空,等清虚真君回答。

    这一刻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

    “看见了呢。”清虚真君笑吟吟,“哎呀,不就是李照夜他自己吗。”

    噗通——砰。

    洛洛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碎掉了。

    她用更大的力气张了张口,转动眼珠:“照壁留影了,让我看看。”

    清虚真君笑着摆手:“为师不小心挡了下,没照到。不过没关系,他的脸没变过呢,照不照都一样。”

    洛洛踉跄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笑眯眯看着她。

    到了近前,洛洛抬起手,一寸寸探向他的脸。

    清虚真君不躲,眸中笑意更深了些。

    此刻旁边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李照夜”挣扎着站起来,那眼神既像是要杀她,又像是要吃了她:“我必将你……”

    清虚真君与洛洛同时摆头:“你闭嘴。”

    “李照夜”:……

    真是倒反天罡!

    洛洛抬起手,覆向师父的脸,横过手掌,遮住他的眉眼以及高挺的鼻梁。

    她颤抖着笑了起来。

    她就说嘛,覆眼少年清丽秀美的嘴唇和下巴,隐隐有几分眼熟呢。是师父啊。

    “师父。”她哀求他,“你重新说一遍,他不是李照夜,对吧?你会帮我揭穿他的真面目,是不是?”

    眼前这道唇微微弯起,像极了立在桃花雨之上,俯视众生时。

    他道:“可他就是李照夜啊,往后都是。”

    轻柔的嗓音,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洛洛感觉自己正在溺水,胸口剧痛窒息,再怎么用力呼吸也吸不到一丝空气。

    “好多疑点的,但我没有怀疑过,一次也没有。”她发出濒死般的声音,“我怎么会怀疑师父。即便在幻梦里知道了夺舍李照夜的人是陈玄一,我也没有怀疑帮凶就是师父啊。”

    哪怕师父身上有那么多的疑点——

    海滩上战得那么惨烈,凶手怎可能不留一丝气息?

    他留了啊,他亲自掘地三尺,把方圆百里掀了个底朝天。那可不处处都是他的气息?

    洛洛惨笑出声。

    还有那个辟寒丹。

    用宗主师伯的话来说,像清虚真君这样的化神大修士,旁人无声放个屁都能熏着他。

    他能不知道“李照夜”把辟寒丹换成了祛热丹?

    洛洛只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师父不曾防备李照夜。

    她笑得微微弯下腰。

    阴府里,本该随手杀了她以绝后患,可是斗篷人放过了她,他说“没人会信她的话”。

    可不是么,除了师父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信她。

    洛洛笑得更大声。

    “师父。”她问他,“你的眼睛现在不会难受了吗?”

    她听到那些寻欢客说,少年伎子脸上的白绫用了秘法,嵌着眼窝。

    清虚真君微笑:“化神之后就不会了。肉身成圣,为师教过你的。”

    “那就好。”洛洛点头。

    “真是关心师父呢。”在她手掌下,那张好看的嘴轻声说话,“不敢问他最后时刻怎么样,嗯?”

    洛洛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真的会在胸腔里颤抖。

    颤得那么痛。

    李照夜。李照夜。

    她得知真相都这么痛,那他呢。他是被亲如生父的人,活生生打散了神魂,以供旁人夺舍。

    眼前这张微笑的嘴告诉她:“那小子好斗,从前也无人能陪他战到那个程度。碎骨还恩,我看他倒是挺痛快。”

    洛洛颤声:“李照夜是个硬骨头。”

    他笑容感慨:“不错,是硬气。至死也没哼一声。”

    “他真厉害。”

    “真厉害。”

    沉默片刻。

    洛洛问:“东鱼一别,后来师父怎么又拜入了陈玄一门下?”

    他答:“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日后再讲。”

    洛洛自嘲一笑:“我还能有日后?”

    都摊牌了还不杀她么。

    “当然有。”他的微笑有恃无恐,“只不过出了今日这事,为师也保不住你。下了药也没能挽回李照夜,是该断情了。解掉心缘契,从此便在镜双峰禁足,哪里都不要再去。”

    洛洛的嗓子哑得近乎失声:“……为什么?”

    多年师徒,他自然知道她想知道什么。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不同于往日浮于表面的贱嗖嗖的笑,他此刻的微笑傲慢而悲悯。

    他道:“我养了一只献鸡,准备过年杀。有一天呢,献鸡去了树林,带回一只小山鸡,毛色鲜亮活泼。两个养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我看着也高兴。但是到了过年,难道我就不杀这只献鸡了吗?”

    洛洛吃力地摇了下头。

    他又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把小山鸡也顺手杀了。杀她做什么,我重新带一只献鸡回来,看着小山鸡疑惑、迷茫,觉得献鸡不是原本那只,不停地怀疑试探……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黄昏的光线渐渐向西沉落。

    “小山鸡。”他冲她笑,“养久了是有感情的,好好活着吧。”

    又是黄昏。

    这一次,洛洛连“愚蠢”地大喊大叫着扑上去报仇的力气都没有了。

    魂魄抽离,她变成了一具任人摆布的行尸。

    合道道君她都不怕,可竟是他。

    “不对,师父。”洛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你说错了一样。”

    “哦?”

    她的这一点小小的、最后的报复显得那么可笑,但她还是要说:“献鸡是阉掉的公鸡。李照夜不是献鸡,他才是。”

    她指着假李照夜,“他才是个阉鸡,用了欲浮生,他都不硬气!”

    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会如何对她,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她的心已经堕入永夜。

    清虚也不恼。

    他只笑笑,转向陈玄一:“哎,怎么又能被小山鸡啄了眼呢,你说说你,上回才被捅过腰子,也不长记性。说出去能让人活活笑死——真是越活越回去!死道姑就快来了,应付过去,我还得替你稳道心。”

    洛洛懂了:“顾梦是师父故意放走的。”

    她就说嘛,她捅陈玄一腰子那次,顾梦一个凡人怎么自己就从流光阁里逃出去告状了。

    思过崖下也不见了顾梦。

    清虚真君无所谓地点点头:“你给李照夜下了春.药,总得有人跑去通风报信,不然真让你俩睡?我看李照夜现在也不太行啊!”

    洛洛问:“你不怕我告诉宗主?”

    清虚真君同情地看着她。

    “谁也不会相信我。”洛洛懂,“我这个未婚妻因爱生恨,已经失心疯了。我百般不甘,死缠烂打,为了得到李照夜,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

    她笑笑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

    清虚真君叹气:“这次为师说什么也会保住你,不会让你离开镜双峰半步。”

    在一旁垂着头吐血的陈玄一阴恻恻笑了起来:“我还真舍不得杀你了——你的好日子,还长着。”

    洛洛下巴一痛,被陈玄一两根手指钳住。

    他用李照夜的脸向她凑近,呼吸间仍有欲浮生的味道。视线交织,幻梦中的情仇爱恨涌上心头。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阴冷,也极其炽暗。

    “哎,哎!你搞屁啊!”清虚真君赶紧抬手把两个人分开,“死道姑就快来了!你真想在这儿演活.春.宫?!”

    *

    说道姑,道姑到。

    泠雪真君的脸色比想象中还要更难看。

    叫人意外的是,来的不仅是她和刑律堂的人,还有另一行高髻广袖的宫装客。

    神宫两位圣女长老亲至太玄宗,伴着一乘十六台大轿。

    红帐垂落,金铃叮叮。

    泠雪真君脸色极其难看,遥遥便用眼刀杀向贼人清虚。

    那位暴戾疯魔的神主……发.情.了。

    “祂”感应到了欲浮生。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清虚真君的俊脸整条绿成了丝瓜。

    那边泠雪真君拼命朝他使眼色,他只能摁下眸中浮火,弯起惯常的贱笑,与她眼神交汇、视线交流。

    泠雪:已经吃了?

    清虚:吃了。

    泠雪:还能抠吐出来吗?

    清虚:怕是不行。

    泠雪真君闭目,深深吸气,转向两位神宫圣女长老:“二位圣者,宗门出了点状况,可否……”

    忽闻一声诡秘而轻脆的铃响。

    只见那乘十六台大銮轿垂落的红幡被人拨开,其间探出一只手来。

    苍白如石膏。

    旋即掉出半截广袖。

    纯黑的衣袍,其上密密覆着金色与红色的纹理,乍看像是繁复精美的刺绣,细看,却尽是气息可怕的封印,一道道咒纹由袖口蔓延至手背,深嵌血肉。

    密密麻麻的咒印遏制“祂”、封印“祂”。

    红幔下,露出一张脸。

    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忽略相貌,脑海只有一个字——邪。

    “祂”的皮肤颜色苍冷,瞳眸深黑,双眼正中各垂下一道红痕,像两枚倒垂的血色细棱,刻在惨白的面颊上。

    左边那道红痕有指甲盖长短,右边那道一寸多。

    乍看像两条细细的血泪,看清了,却不是什么泪,就是邪气的刻痕。

    邪气之下,是盛极的容颜。

    只见这个从来没有神智的“东西”斜坐在王座般的轿椅上,双腿微敞,一手掀帘,另一手撑着膝。

    压迫感顷刻四溢,无人能呼吸。

    “祂”无论是出手杀人或吃人,抑或灭世,仿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周遭一片死寂。

    直到这位神主皱起眉头,发出很不高兴的声音:“大半夜的哭什么,让不让睡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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