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往屋内探看一眼,脸色微变,却是稳住脚步,不急不慢放下药锄药篓,眼神在夏云鹤、傅三爷脸上扫过,带着几分戒备。

    见此,夏云鹤略一俯首,揖道,“在下鄞郡新任通判夏云鹤,听三爷说漆雕大人在此修养,特来拜谒。”,她叹口气,继续说道,“只是,未曾料到漆雕大人竟遭歹人毒手。”

    张素不说话,沉着脸,起身往漆雕微尸体旁走去,蹲下身,伸手去探尸体鼻息,良久,他眸底聚起哀色,随后招呼傅三爷和郑冕,将人挪到屋外檐下。

    林间凉风掠过,凭惹一身冷气。

    夏云鹤倚在门廊边,望着傅三爷和郑冕给漆雕微擦拭血迹,她的心情不免低沉,如今漆雕微身死,线索又断,她费尽力气从上都挣脱出来,转头陷入鄞郡的重重迷雾中,从落霞寨诬民为匪,到暗藏杀机的接风宴,再到知情人前通判被杀,有些人想阻止她查下去,可……是哪些人呢?米太守?柳嵘山?亦或者是北戎谍人?

    漆雕微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何会被灭口?又为什么在他失踪时会提前办理丧事?

    夏云鹤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叹口气,脑中思绪空空,有些迷惘。

    她抬眼随意一瞥,只见如老神仙般的张先生,在院角架起炉火,寻来些苍术点燃,举止间自带一股气定神闲的意味,夏云鹤心中道:不免太冷静了些罢。

    众人被驱赶去了上风口,不多会儿苍术的味道填满整个院子,阵阵芳香让人神清气爽,倒是一扫阴郁霉气。

    烟雾弥漫中,张大夫说道,“夏大人既然是官府中人,便请派义庄前来领尸。”

    夏云鹤沉吟片刻,说,“张先生有所不知,漆雕微的后事已经处理了。换言之,现在世上没有漆雕微这个人,如果义庄的人前来,肯定会对死者身份起疑,张先生可想好如何答复了?”,张素面上明显一怔,夏云鹤见此,接着说道,“看来张先生也没有想好,鄞郡藏着秘密,至少,在一切查清楚之前,都要隐藏漆雕微的身份。”

    “秘密?”张素忽然冷笑起来,重重哼一声,“无非那些破事,能有什么秘密。”,他抱怨完,看向夏云鹤,“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遮瞒的,无非是鄞郡贪墨横行,人人自危。

    张素道:“后生,你若是要探查鄞郡种种,老夫不拦着你。只是这地方的水,深不见底,即便是神仙下凡,也得小心翼翼。”

    听到这里,夏云鹤笑起来,“世人皆喜洁身自好四个字,遇事常说通晓利害,明哲保身为上,文人骚客则是偏爱宁从直中取,不向曲里求,夸夸其谈,大言炎炎。然若真萎靡不前,将良心划在底线之外,漆雕微岂不是白死,鄞郡之事也终无真相大白那一天。事情自然要查,不过是委婉曲折些,于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张素花白的眉毛忽得皱紧,隔了许久才缓缓展开,回想起平生所见,多少热血之士栽倒在权斗之间,从一开始的嫉恶如仇,到后面冷眼相看,再到最终辞官归隐,他终究是隔不开自己的良心,他仔细审视眼前的青年,虽有女气却无半分扭捏姿态,这样通透的话从一个后辈口中说出,不免令他汗颜。

    他微微叹口气,“漆雕微的夫人来看过他,总该让他夫人知道这个消息。”

    众人一致认为当如此,张素再三叮嘱郑冕,一定亲自去往漆雕府,将消息告诉漆雕夫人。

    待郑冕离开,张素转身回了屋收拾行囊,夏云鹤惊了一瞬,问道,“张先生要离开?”

    张素的目光落在漆雕微的尸体上,眼中流露一丝不忍,他缓缓说道,“人死在我屋里,我总要避一避晦气。”

    夏云鹤向张素揖了一礼,语气平和坚定,“这自然是人之常情,只是有几件事想请教,不知张先生可否赐教?”

    张素略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

    “张先生,漆雕微这些天,有没有发癔症?”

    张素一愣,答得干脆,“癔症?没有。”

    夏云鹤又问,“听闻张先生与米太守私交甚笃,不知您是否知道漆雕微死亡真相?”

    这话一出,张素直愣愣看向她,夏云鹤没有丝毫退却,坦荡荡迎上张素的眼神,半晌无言,傅三爷大气不敢喘一下,在一旁打起圆场,“公子,张先生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漆雕微的死与张先生绝没有半点关系。”

    傅三爷刚说完,却听张素呵呵笑起来,反问夏云鹤,“夏大人怀疑老夫在这件事里掺和一脚?我既要害人,何必还要救他?夏大人毕竟年轻,不晓得断案讲‘推鞫得情’,‘处断平允’,不是这样信口开河。”

    夏云鹤点点头,“张先生说的在理,只是,人死在这里,张先生为何如此平静?如今又急着收拾包袱离开,教人怎么看?这是其一。其二,张先生说漆雕微没有癔症,为何有人曾在街市看见漆雕微犯羊角风,不久之后又在街市上对自己夫人大打出手?这不是癔症,又是什么?”

    张素轻捋胡须,回头来看夏云鹤,眼中带了几分赞赏,却依旧收拾包袱,“后生,你的问题我晓得了。我是个行医之人,死生一事见多了,也就那样,少见才多怪。老夫我七十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没见过,可见得多并不代表我不忌讳。”

    “再说你第二个问题,”张素盯着她看了看,“你当真要查鄞郡的事?你不怕落得个漆雕微一样的下场?”

    夏云鹤沉默片刻,只是笑了笑。

    “罢了,实话告诉你吧……”,张素心一横,说道,“漆雕微确实没有癔症,他是中了北戎的狼毒,毒已入肺里,遍及脏腑,加之他又嗜酒,无药可解,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因为狼毒发作,所以他才会倒在街市上,浑身抽搐,好像羊角风发作。中毒中期,会认不得人,性情暴躁,所以漆雕夫人才会被打。”

    “狼毒一祸,从北戎进,毒害楚人,老夫此番进山,正是为了寻狼毒的解药。可惜,一无所获。”

    听着张素的话,夏云鹤脑中嗡嗡作响,狼毒?又是狼毒!

    鄞郡之事,人祸为多!

    张素咳嗽一声,说道,“后生,我观你眉宇之间,隐约有股锐气,这是好事,但别忘了,过刚易折。”

    夏云鹤并未说话,抬首望向远山,但见山色苍茫,白云悠然,松杉堆叠,投下阴影,偶有鸟鸣兽啼,云顶雪未化,丝丝缕缕的冷意直愣愣往脖颈里钻。

    竟是真冷!

    ……

    漆雕夫人上山时,已是申时。

    她有些上了年纪,眼角带了细纹,一身缟素,鬓边一朵白花,话不多,拜谢过众人后,去看了尸体,眼泪再也止不住,却还是再三谢了众人,口中不住说道,“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

    张素提到需将人早点下葬,漆雕夫人含泪点了点头,跟着众人一道往后山走。

    在等漆雕夫人上山这段时间,张素走了几个山头,选了块风水宝地,漆雕夫人看着选好的坟地,又哭了一通。

    郑冕不知从何处拉来口棺材,对众人解释道,“是漆雕夫人吩咐的,她说知道有这一天,早就备下了,让漆雕大人走得体面点。”

    同行的还有几个山里的猎户,都与张素熟稔,在一旁帮着挖开一个深坑,落了棺,盖了土,又见漆雕夫人拾来厚厚一沓纸钱,烧了,女子的哭声时断时续,直到夕阳薄暮,事情勉强算办完。

    眼见天色愈黑,夏云鹤等人便辞别张素、郑冕及一众猎户,带着哭得昏头的漆雕夫人一齐下了山。

    到了山脚,除了夏家的马车,还多了一辆朴素的青蓬马车,很明显,多出的马车正是漆雕家的。

    眼见漆雕夫人就要上车离开,夏云鹤上前拦下,长揖一礼,恭敬说道,“在下鄞郡通判夏云鹤,夫人您方不方便告诉在下漆雕大人生前有何反常的地方?”

    漆雕夫人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摘下鬓边白花,拢进袖子,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云鹤望着马车离去,幽幽叹气,眉间染上一抹悲伤,傅三爷见她如此,知道是勾起了伤心往事,便小心说道,“公子,来日方长,今日先回去吧。”

    她点点头,顺从地上了车,忽听一阵车马逆向行来的叮铃声,夏云鹤挑起车帘,却见是漆雕夫人隔着车窗看她。

    “你也是通判?”

    夏云鹤默然点头。

    “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

    夏云鹤道:“是。”

    “听闻你祖上是夏公?”

    夏云鹤再次点头。

    这位贵妇人掖了掖眼角,强忍着悲伤说道,“夏大人,我能相信你吗?”

    “能。”

    漆雕夫人又笑起来,抬手拭去腮边泪痕,“既如此,您答应我保一个人,我就告诉你漆雕生前留下的证据。”

    夏云鹤看着面前的妇人,沉默片刻,问道,“保谁?”

    “我的兄弟,瑞泽主簿梁英。”

    夏云鹤眉头微动,心中想起接风宴,斟酌道,“可是接风宴上吃醉酒,大打出手的那个年轻主簿?”

    “正是。漆雕失踪,那些贼人污蔑我夫贪墨钱粮,勾结北戎,我辩驳无门,只得忍气吞声,如今他们变本加厉,以我弟弟性命相威胁,要从我口中套出漆雕搜集的证据,夏大人,你是秦王的老师,他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犯到秦王面前……”

    天边最后一点夕阳落下,夜风起了。

    夏云鹤看着面前的妇人,沉默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梁英现在何处?”

    “瑞泽。”

    ……

    翌日一早,夏云鹤给曲胜去了信,又去秦王府找秦王说了这件事,谢翼听完,思索片刻后答应了。两日后,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敲响了秦王府大门,开门的是老秦头。

    老秦头得了秦王吩咐,将梁英接进府内,安排了一个抄写文书的活给他。

    听到这个消息的漆雕夫人,稍稍放下心,在风半点定了雅座,她自己没去,只差遣贴身侍女给夏云鹤带了句话。

    “夏大人若真感兴趣,不妨去城外旧仓城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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