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需要手术。

    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枣花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身体不那么虚了,精神也好了许多,但腹水仍无明显消退。肖天说,枣花属于顽固性腹水,是肝病晚期的严重并发症,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腹水感染及肝肾综合征,肖天建议对病人实施腹腔—颈静脉分流术。这是目前还很少采用的一种手术,但对枣花的病症却相当有用。为慎重,肖天反复向玉音讲了手术的目的和可能出现的后果,不过他说:“这项手术虽然目前采用的少,但主要跟它的普及有关,我也是在几种方案中反复选择的,请你放心,采用这项手术,我有把握。”

    玉音忙说:“我不是不放心,肖叔叔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这就紧着做准备。”

    难的还是钱。尽管玉音是那么不忍心花驼驼的钱,可驼驼那两万,还是让她花掉了。前几天驼驼又送来两万,玉音哪还能再要,坚决给推掉了,急得驼驼差点跟她吵起来。眼下要手术,费用可不是小数字,玉音急得嘴上起满了泡,就差到大街上哭鼻子了。

    这天她把乔雪叫来,让她照顾姑姑,自个则踏上了回沙乡的路。这个时候,能找的,也只有爹和娘。

    玉音是天黑时分回到家的,为省钱,她没舍得坐高速直通车,而是倒了几次车,从便道上辗转回来的。村子里静悄悄的,跟没人一样,暮色掩去了白日的喧嚣,把黑夜之前的凝重降下来,沙漠深处的这片小村落显得神秘、宁静,还略略透出一股昏睡样。

    爹和娘都不在,院门敞开着,上房和偏厢房也都开着,厨房里锅盆满地,一看就是饭做了一半跑出去的。玉音的心哗地一紧。每次回来都是娘在炕上睡着,要不就懒洋洋蹲街门口晒太阳。今儿个这是咋了,啥事让他们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跑了出去?

    玉音掉头就往村巷走,刚拐过第一个巷口,就碰见了红柳。红柳也像是被鬼撵着,走得日急慌忙的,差点跟玉音撞上。抬头一看是玉音,惊乍乍就说:“玉音你可回来了,天塌下来了,我都急得要碰墙了。”

    玉音一把抓住红柳:“到底出了啥事?”

    “端了,把沙湾村全给端了。”红柳说的前三不搭后四,越说事儿越乱,说半天,除了吓出一身冷汗,玉音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你倒是往清楚里说呀!”玉音恨不得拿手把红柳肚子里的话掏出来。

    “公安,公安抓了你爹,也抓了王四毛,还有好些个人哩,这阵儿,人们全堵在村那头。”

    村那头就是往新井乡去的那条路,跟玉音回家的路正好相反。

    公安是下午五点多摸进村里的,来早了没用,人不在村里。公安想趁人们下工刚回家的空,抓他个措手不及。公安的想法很是不错,结果也跟他们设想的一样,除了两个半道上闻风逃掉的,沙湾村涉嫌偷盗的另外八个人,全都堵在了屋里。

    但公安没想到,这一重大行动遭到了沙湾村村民的集体抗议,人还没押到车上,七八十个村民哗地围到车前,愣是把三辆警车给围堵住了。从下午六点到这阵,差不多过去了三个小时,村民们的工作非但没做通,反而矛盾越发尖锐,有人甚至嚷着要砸警车。镇长来了,副县长也来了,闲的,来多少人也是闲的,不放人,警车就甭走,沙湾人这次是豁出去了。

    沙湾人的理由很简单,凭啥光抓沙湾村的人?玉虎是在内蒙古被抓的,这没说头,活该他要往内蒙古逃。可牛根实跟红柳儿男人他们就不一样,他们到底偷没偷过新井的骆驼不好说,也管不着,但要抓,你得把新井的贼娃子也抓了。光抓沙湾村的,不公平。

    “新井那边的贼我们也一定要抓,请大家放心,不光是新井的,凡是这次摸到底的贼,我们一个也不放过。”带队的候队长耐上性子说。

    “哪回不是让我们放心,可哪回你们真抓了?吃上人家几只羊,或是收上点罚款,你们就都给放了,害得我们今儿也丢明儿也丢,就差连房子偷走了。”拾草的叔伯公公说。

    “对着哩,不信他们的虚话,回回拿虚话哄人,还哄出经验了。”有人附和。

    “妈妈日,还虚话哩,简直就是屁,放一百次也不当一回真!”有个年轻的愣头青索性骂起了脏话。

    从下午六点,一直闹到现在,镇上县上的人好话说了一地,沙湾村的人就是不听。横竖一个理,要么放人,要么赔钱。

    其实放人是假,要钱是真。玉音可能不知道,这些年,随着沙乡人养的家畜多起来,县上乡上也是动了不少脑子。就说公安这边吧,去年开始,莫名其妙就收了一种沙漠牧养治安管理费,是按牲畜头数收的,一峰骆驼一年交十元,一只羊一年交一元,说是不交这钱,丢了白丢,丢死也不负责,当然,话不是这么说的,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沙乡人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心将这钱交了。怕啊,要是丢了真没人管,那还了得,一峰骆驼换半个媳妇哩。可钱交了,该丢还是丢,而且比不交钱那些年丢的还多。丢了还是问不响,派出所说人手少,顾不上,总不能天天夜里派人到沙漠深处看去吧?你听这是啥话,啥话吗?就有懂法律的站出来,告他狗日的,交了钱他就得赔,法律上写着。于是沙乡人就四处上访,想让派出所赔。结果你猜咋着,上面压根就没这一说,原来是公安局要修楼,钱不够,让下面各所想办法,竟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这下,沙乡人恼了,真正恼了,可恼了也没个恼的办法,这不,趁这抓人的机会,跟公安较上真了。

    玉音站在人群外,不敢走上前去。犯事的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丢人不说,真要是抓了,家里咋个办,姑姑咋个办?玉音又急又羞,这一刻,她真是恨死自个了,如果当初不考这研究生,家里也没这么紧,爹和哥也不会做贼。红柳还在边上嘀嘀咕咕,说本来上个月她就要出嫁的,都怪王四毛,干什么不好,偏要跟着玉虎他们做贼。这下好,抓到她家了,害得她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

    玉音烦烦地就甩过去一句:“少说几句行不,你咋个证明是他跟着我哥,我还怀疑是他带坏了我哥哩。”

    “玉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在外头,村里的事可能不晓得,你问问这一地的人,你哥玉虎赌了几年了,光是欠下的赌债,就能把你家房子扒掉。”红柳一激动,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你胡说!”玉音猛就给叫了起来。

    这一叫,没把红柳给吓住,反让人群中的苏娇娇给听见了。苏娇娇本来抱着一中年警察的腿,听说那是个副所长,苏娇娇心想我就抱副的,抱了正的还给我穿小鞋哩。这阵儿大约是抱累了,正想找个台阶不抱了,一听是玉音的声音,立刻放了警察冲这边跑来。

    “哎哟哟,还真是你呀,你个丧门星,败家子,还知道回来呀。”一看真是玉音,苏娇娇碰头抓脸就给扑了过来。玉音没防范,让苏娇娇抓了一把,要不是红柳眼尖手快,护她一把,苏娇娇这一抓,没准真能把玉音的胸给抓出来。

    “你个忘恩负义的,你个良心让狗吃了的,老娘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你倒好,能挣钱了,心里倒只有她了。去啊,她是你亲娘,亲得很,去跟她过啊,跑来做啥来了?”

    玉音没想到,这就是娘送她的见面礼。当下,眼里便噙满了泪水,心,痛得更是没法说。红柳几个一听苏娇娇这么骂,骇得全都变了脸。苏娇娇气玉音,还是上次住院的事,苏娇娇认定是玉音害得她没跟县上要上钱,她甚至怀疑玉音把钱私吞了,就想着给枣花治病哩。要是县上美美给上一笔钱,玉虎那些赌债早就还了,哪还能让人家天天上门催,哪还能逼得牛根实二番再去做贼?

    正哭丧着,就听前面的人群乱起来,原来是五凉市政府的龙勇来了。龙勇以前在沙县当过书记,对沙湾一带的情况熟,市上派他来,也是考虑了这点。

    龙勇身后,还跟着几辆警车,一看阵势,就知道他要来硬的。果然,龙勇头一句话便讲:“你们这是暴力干扰执法,知道不,这也是犯法。你们如果不想都跟着去公安局,那就让开,让执法人员先走,我留着,有啥话,跟我说!”

    “说个屁!”刚才骂过脏话的那个愣头青一仰脖子,就还了一句。人群刚要笑,就有三个警察走过来,很利落地给那个愣头青戴了手铐。

    “还有谁要骂人吗,骂一个今天我带走一个,我就不信,你们沙湾村没法没天了。”

    “骂了你咋的,我还不信,你姓龙的能把沙湾的天背走。”说这话的是个老汉,以前龙勇在沙县当书记,老汉还没老,他从外面弄来一批假种子,害得几个村差点绝了收,被管教了一年。今儿个一看龙勇来,就想报这仇。没想,话刚落地,他手上也戴了个铁手镯。

    “还有吗?”龙勇扯起嗓子,毫无惧色地喊。

    接下来又有两个胆大的,想试试龙勇的胆,结果都把自己试在了车里。人们这才怕了,心想姓龙的就是姓龙的,当年不好惹,现在更不好惹。

    这一夜玉音没睡在自家,事情闹罢后,她跟着拾草住进了瞎仙家。两个打小一起玩大的好伴儿,一直喧到了天亮。玉音这才知道,爹真的是贼,公安没冤他。

    拾草说,沙湾村的偷,缘于赌,这赌,又缘于麻五子。要不是麻五子跟了葛美人,要不是麻五子跟葛美人在镇子上开了赌场,沙湾村,不该这样的。“千刀万剐的,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拾草骂。麻五子跟玉虎是在内蒙古落网的,拾草说,公安抓他们的时候,两人还在赌桌上,眼看要把窑客子们的钱诈光了,幸亏去了公安。玉音这才知道,麻五子跟玉虎之所以掉转头去内蒙古,是瞅上了那儿的窑客子。内蒙古煤窑多,跑去挖煤的沙乡人也多。“抓了活该,枪毙了才好哩。”拾草愤愤道,骂完,又怕玉音多心,忙说:“只是苦了你哥,他啥人不会跟,偏要跟麻五子。”

    玉音心里比夜还黑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爹爹牛根实头一遭做贼,竟是为了哥哥玉虎。玉虎输了钱,垂头丧气的,饭也不吃,门也不进,在沙漠里转悠。牛根实问明情况,叹了一声,道:“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哪儿跌倒,哪儿爬。走,跟爹走,爹帮你想办法。”于是,两人摸着黑,来到新井乡新打的一眼机井上。爹爹牛根实以前当支书时,带人打过井,井里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风,牛根实下了井,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上来了,冲儿子说:“拉绳!”牛玉虎就用力儿往上拉绳子。这一拉,就拉出沙乡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钱紧跟着又让玉虎赌掉了,一半输给了麻五子,一半输给了黑狗他们。

    拾草接着说,牛根实这次偷骆驼完全是逼的。一则,玉虎欠的赌债太多,天天有上门讨债的人,一群羊都让人赶跑了,还是没还清,只能想别的法子。另则,沙湾村的骆驼就是新井乡那边的贼偷的,这事王四毛能作证。但新井那边的派出所不管,沙湾这边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几个人一合计,偷!他们能偷我们凭啥不能?!于是就偷,没想这一偷,就把老底儿都偷了出来。

    黑夜终于让她们喧亮了,沙乡露出第一道白时,玉音嚷着要走,早饭也不吃。她心里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亲苏娇娇会撵过来。这回,她对母亲和父亲,真是有了另种看法。他们惹的破事,就让他们自个处理去吧,她是横竖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拦挡不住,在箱子里翻腾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你拿着,我屋里的情景你也知道,没多的,这是卖猪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帮不上,就给你姑姑买几口好吃的吧。”说完,她自个眼里,先浸了泪。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挡起来,拾草生气了:“嫌我穷是不,你咋就这么不懂人心哩。这是给你姑的,不是给你的。”

    玉音嗓子里话噎着,吐不出来,眼里,早已是一片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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