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云隐寺,香火也算鼎盛。你若只是沾染些许尘俗气息,不至于让这里的大和尚束手无策。我观你面相虽然周正,但眉间猥琐,倒像是动了凡心。”
僧人神情尴尬,脸色窘迫。
接着,叹了一口气,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先生真乃高人。贫僧的确是因成仙之后,怀念尘世生活,回云隐寺住一段时间,本为了却尘缘。
不曾想,遇一女香客,也在山上小住。贫僧与其交谈,为其蕙质兰心所感。也是贫僧修为浅薄,动了凡心,媾和之后,才被困于此。”
陈望听着,却只是摇摇头。
“之前贫僧因为羞愧,的确有所隐瞒,对不住先生。但这次所言,句句属实,请先生务必相信。那小女子下山之时,跟贫僧有誓言相约,可她下山之后,就杳无音讯。贫僧心里牵挂,被誓言所羁绊于此。”僧人面带伤感。
“你如实所言,所言却未必属实。”
陈望从竹椅上站起身来。
梦境破碎,月光清冷,从窗户映照进来。
青年僧人依旧站在面前,只是身形虚幻,分明已不是阳世之人。月光穿过他的身体,竟能照到地面上,看不到影子。
“你可知道那小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陈望问道。
“她姓赵名慧兰,乃是郁阳西城赵家之女。”
“如果报出你的法号,相请于她,你觉得,她可愿来?”
“定然愿来。”青年僧人十分肯定。
“好。”
陈望拿起身旁竹杖,在地上轻轻一搥。
一道淡淡的白烟从竹杖中冒出,化作一个少年,一身白练衣,腰间仗剑,锯牙批发。
“白衣鬼,郁阳西城有赵家之女慧兰,你可愿意替我走一趟,把她请来?”陈望语气很温和,没有命令,也谈不上相求,只是很平淡的告知。但其中自有一股很强的自信。
白衣鬼稍作踟躇,为难道:“您有要求,我不敢拒绝。但是,西城赵家乃是大户人家,家门旺盛,我一小鬼,是近不了他家门宅的。”
门楣兴旺,人丁众多的家庭,阳气旺盛,自有一股气势,一般鬼神接近不了。
有恶鬼害人,一般也只敢害贫弱胆怯之人。
“我可以助你。”
陈望从行箧中拿出一根檀香来,点燃了,一道香烟袅袅升腾。
白衣鬼骑乘在那道香烟上,飘至空中,只感觉身体轻快,十分舒坦。
“记住,见到慧兰小姐之后,报出云隐寺弘远和尚的法号,问慧兰小姐可愿来相见。如果愿意,就驾乘香烟,带她过来;如果不愿,不要强人所难。”陈望叮嘱一句。
“记住了。”
白衣鬼答应一声,十分兴奋,骑乘香烟,升空而去。
“焚香骑烟之术。先生手段,小僧佩服。”青年僧人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惊叹。
却说白衣鬼骑乘香烟,直奔郁阳城,一路风驰电掣,快活无比。
到得郁阳城外,畏惧门神,不敢走大门,直接从城墙上飞过。
从高处俯瞰,郁阳城内房屋栉次鳞比,建筑参差错落,这大城生人聚集之地,阳气旺盛,仿若热气蒸腾,让白衣鬼发自内心地不舒服。
西城赵家是鼎盛豪门,门楣极高,人丁兴旺,更是如同一团火升腾而起,其中夹杂着缕缕粗大的青气。
这说明赵家有子弟为官,而且,官职还不低。
如果只是白衣鬼,他是万万不敢靠近赵家府邸的,只要走近,就会被这旺盛的阳间气运给烧死了,怕是要神魂俱灭。
现在,有陈望给的这一道香烟,护持在身体周遭,白衣鬼胆气顿生,试探着一点点靠近。
香烟劈开旺盛的阳气,进入赵家。
此时已值漏夜,有更夫巡夜,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赵慧兰在睡梦之中,梦到一缕青烟从门缝中飘入,一个少年骑乘在青烟上,一身白练衣,锯牙批发,手中仗剑,怒目瞪着她,喝问道:
“云隐寺弘远和尚使我过来请你,你是愿意跟我去见弘远和尚,还是愿意被我吃了!”
赵慧兰吓得抖如筛糠,听到弘远和尚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变。
“我愿意去见弘远和尚,你不要害我。”
“好。那就随我走吧。”白衣鬼一喜。
这是陈望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他生怕赵慧兰不肯跟他走,使他把事情给办砸了。
当下,上前抓住赵慧兰。
赵慧兰从梦中醒来,发现胳膊被一白衣鬼拽着,骑乘上了一缕香烟,升上空中。
那噩梦,竟然是真的。
……
陈望和弘远没等多久,就见一阵阴风吹来,一股烟气飘入,白衣鬼带着赵慧兰回来了。
“幸不辱命。”白衣鬼朝着陈望拱拱手。
赵慧兰战战兢兢,在看到弘远和尚的时候,微微激动,脸上既有愧疚,又有眷恋。
“赵小姐如此不安,不会是你直接把她掳来的吧?”陈望问道。
“不会!绝对不会!遵照先生的吩咐,我先报出了云隐寺弘远和尚的名号,问她可愿意来。她答了愿意,我才带她来的。”白衣鬼理直气壮。
赵慧兰此时也顾不上白衣鬼话只说一半了,有许多话想对弘远说,但是,碍于有外人在旁,说不出口。
弘远和尚也是欲言又止。
白衣鬼看戏一般,一脸好奇。
“月白风清。走吧,跟我去赏赏月。”陈望手中竹杖轻轻在白衣鬼脑袋上敲打了一下,开门走出屋外。
白衣鬼极不情愿,赏月哪有看戏好玩儿?
但也只能跟了出去,把房间留给弘远和尚和赵慧兰。
……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房门打开,弘远和尚和赵慧兰走了出来。
两人心结显然已打开,神色中都带着几分释然,看到陈望,又露出几分尴尬。
“慧兰小姐并未有负于小僧。是赵员外察觉了我二人之事,大为震怒,把慧兰小姐锁在闺房,派人看守,不许再出门半步。
而小僧,虽然得了仙缘,却没能脱胎换骨,因为小僧动了凡心,在后山洞中辟谷修炼的时候,出了意外,将自己饿死在了洞中。小僧不是仙,而是鬼。”
弘远和尚向陈望解释,神色坦然。
他之前倒并非有意欺瞒。
鬼神往往都是这样,因为没有肉体,灵魂无处寄托,很容易记忆不全,偶尔受到某方面刺激,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有些鬼魂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当自己是活人,每日里照常按照生前习惯生活,这并不少见。
“还有一事,要再劳烦先生。小僧的尸体,在后山一个无名山洞,位置偏僻,至今无人发觉。虽然那只是一具臭皮囊,但小僧也不忍心它曝尸荒野。希望先生能去后山找到它,或烧或埋,都看先生便宜。”
陈望自然是答应下来。
弘远和尚一再道谢。
“陈先生,弘远没了身体,他以后会怎样?”赵慧兰突然问道。
“弘远虽然得了仙缘,修到一些仙术,但此前也未能脱胎换骨,现在更是失了身体,魂魄无处寄托,若无其他特殊机缘,时间久了,怕是会消散于天地间。”
陈望如实回答。他很想安慰赵慧兰,但他不善骗人。
“人生气聚之,人死气散之。人人皆为过客,自古得长生者几人?”弘远和尚已经看淡。
赵慧兰却是十分悲切,跪下朝陈望磕头,凄切诚恳:“求赵先生救弘远一救!小女子赵慧兰必定铭感大恩大德。”
“这个我帮不了他。”陈望摇摇头,稍微一顿,又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倒是可以帮他。”
“请先生指点迷津。”
“人死不复生,魂魄要么做鬼,要么成神。弘远的魂魄之前之所以羁留于此,是因为你与他有相约再会的誓言。
言,即是法。他被你的誓言所羁縻,所以成鬼,困于此。现在,你们相会,一切冰释,弘远心中没了执念,所以不能做鬼。”
“如此说来,小女子此来,反倒害了弘远?”
“你不来,他会被誓言所困,永世羁縻于此。”
陈望接着道:“弘远曾经得仙缘,修成了法术,不是一般鬼魂。而且,他看淡一切,明知即将消散于天地间,也没有怨念,不愿害人,是为良善。因此,他虽不能做鬼,但可以成神。”
“先生愿助我成神?”弘远闻言也不再淡定,忍不住一阵激动。
“成神容易。你已通晓一些法术,只要给你塑金身,建祠庙,你再施展法术,或入梦,或救人,只要有人信奉于你,愿意给你敬香,你有香火吃,假以时日,自然成神。但没有天庭或者朝廷敕封的,都是野神,终究不长久,一旦被人上报天庭,会被当做妖孽除掉。”
“天庭或者朝廷敕封?这谈何容易。”
“所以可以折中。”陈望道,“赵家似乎是郁州名门望族。如果慧兰小姐能说服令尊,找人运作一下,将弘远生平事记入地方志,再找乡老为弘远建庙立碑,塑泥身,则此事可成。如果能找郁阳令,或者郁州太守题词,更为稳妥,可算地方正统。”
“多谢先生。家父与新任郁阳令,以及郁州太守,都有故交,此事定能成。”赵慧兰连连叩首道谢。
弘远和尚也跟着道谢。
“不必谢我。主要是弘远已得仙缘,修习有法术。如果此事能成,弘远当造福地方,只要得民心,扬美名,时日久了,着地方官上表,朝廷自然会正式敕封,可为正神。”
“谢先生教诲。弘远必竭心尽力。”
弘远再次道谢,并做出保证。
此间事定,弘远离开,陈望再点燃檀香,白衣鬼骑乘着香烟,把赵慧兰送回闺房,无人知晓。
赵慧兰看着白衣鬼骑乘一道香烟从门缝中飘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亮如白昼。
她躺在床上,一时间,恍恍惚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感觉膝盖和额头都湿漉漉的,沾染有泥土,却是日间降雨,寮房外泥土潮湿,她下跪叩头所致。
这才一惊,知道刚才一切都并非做梦。
想到弘远因为跟她的一句誓言,死后魂魄被困,不得自由,不由心里悲戚自责。
又想到那少年先生的指点,心里只盼着赶紧天亮,立刻去找父亲,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说服父亲,拯救情郎。
……
第二天一早,陈望谢过小和尚,背了行箧,踏着朝阳出门。
按着弘远昨晚跟他所说,在后山找到一条偏僻小路,只在山林之间,仔细查找,才看到仿佛有人行走过的痕迹。
陈望向上攀登,一路林泉甚佳,偏狭之处,自有世人所见不到的瑰丽风景。
昨日又有一场雨,早上山风迎面竟有些凉。
山顶石洞,一具尸骨枯坐,骨瘦如柴,是辟谷失败,饿死之相。死亡时日不短,皮肤已经黢黑。
陈望知道这是弘远。
他手中竹杖轻轻在地上一搥,地面裂开,待尸骨坠落其中之后,这才重新弥合。
然后,他回头看洞外摇曳的松树,手一抬,轻轻一招,山风呼啸,吹来一阵尘土,在地面堆砌成了一座坟茔。
年年犹借南来风,吹得青青一抔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