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明明已经是厉鬼了,还地质研究个屁啊。
但下一刻我就明白过来了,但同时心中也觉得可悲。
试想一下,如果是我死了这么多年,却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
若一朝醒悟过来,岁月已逝,青春不再,心中所有想做的、想说的、想爱的都不可能再去做、去说、去爱,这种不甘心,这种怨恨,怕也是会化为厉鬼的吧?
想到这儿,我有些不忍心揭穿。
但师命不可违,更何况若不处理这群可怜的厉鬼,也就完成不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一咬牙,在存神的世界里喊道:“各位,你们其实已经死了!没有必要再去研究了!”
我这番话没头没尾的,惹得所有鬼物一阵骚动。
而发言代表的厉鬼明显一愣,然后用一种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我。
“你是哪家的小孩?在这里胡扯些什么?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们找不到回实验室的路了,赶紧把我们放出去!”
呵,找不到路?
说白了,他们所出入的实验室,所以为的日常工作器材,根本就是阴气所化!
聚阳阵一旦开启,阴气驱散,怎么可能还会存在?
无奈,我说道:“各位,你们若是不信,就来跟我击掌,试一试你们又没有什么损失,试了我就放你们走。”
没错,这就是师父教给我的方法。
阴气能化为他们记忆中的实验室和办公器材,甚至能化为他们记忆中的所有事物,却化不出真正的触感!
击掌,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但可惜他们就连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只因我是实打实的人,他们是鬼物!
鬼物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体,是一种虚无的存在,怎么可能影响到实实在在的物质世界?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可以影响人的脑电波,让人产生除触感之外的幻觉(当然,厉害的鬼物也能让人产生触感),可无论如何,他们就是不可能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人,比如击掌。
在办公楼里,他们开门关门,移动物体,都是因为这是由他们的阴气构成的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一切都是幻觉。
就连师父故事里的那两个地质工作者,这种普通人进来都会受到影响,以为看见了他们在工作。
其实如果开天眼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只是穿梭在这栋办公楼而已,不存在什么对着石头研究,对着数据分析之类的事情。
一切不过是阴气所化而已。
我们常说的一句话“通过现象看本质”,就是看破虚妄,不被表象所影响,保持自我意识的清明,自然就会看到现象背后隐藏的本质。
就如佛家的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但可惜现代的人心太过浮躁,能够达到这种看破虚妄的心境的又有多少呢?
就连师父都不行!否则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时就满头问号了。
言归正传,这会儿那个发言代表的厉鬼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但很快,他踌躇了一会儿就伸出手来。
或许是出于想要戏谑我的想法,或者是我那句“击掌就放他们走”的话刺激到了他,总之他决定试上一试。
“好!就让我来揭穿你这个骗子!”
我要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于是赶紧从存神的世界里退出来,举起手等待着眼前的厉鬼和我击掌。
我一睁眼,就看到师父和许爷爷站在我身边。
不知道许爷爷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可此刻的他看着这群厉鬼,眼中却噙满了泪花。
那个发言代表的鬼物伸出手掌与我相击,并没有想象中的触感和击掌的声音传出。
很显然,结果就是厉鬼的手从我的手掌中穿过。
呵,试问鬼物如何能触碰到实际的东西呢?
我的手掌还举着,还有不少鬼物不甘心地试着。
但很快,他们相信了我的话,他们已经死了!
接受了这个之后,很多鬼物的身上都冒起了黑色的烟雾,这是他们醒悟过来,一身阴气升腾,即将化为怨气的征兆!
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最危险的时刻。
唤醒他们的记忆,同时也就意味着破坏了他们原本以为的生的希望,化为厉鬼再正常不过了。
要知道这么多厉鬼,就算楼下是一群道士,外加师父和我这个小道士也应付不了。
真不是我看不起李师叔和颂玲,师父曾跟我透露过一点点关于兽门一脉的事情。
相比对付厉鬼这种虚无的生命体,李师叔他们的术法更多是针对其他有形的东西。
所以一旦这群厉鬼化形成功,可真够我们喝一壶的。
但师父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怎么可能让他们真的化成厉鬼?
就在这时,师父拖着沉痛的语气对那个代表发言的厉鬼大喝一声:“涂俊!还不愿意醒来吗?”
什么!他就是涂俊!
他就是那个在师父的故事里,二十出头就获得了硕士学位的天才?那个连一声“张队”都不愿意喊的涂俊?
我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没有看错,师父教我破解之法的时候,眼睛里的那抹哀伤是真的!
我转头看向师父,看得很真切,师父此刻的眼里就有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涂俊听到师父的声音,朝着师父看去,眼睛中满是迷茫之色,看来是不认识师父。
“我是张道纪。”师父说道。
“我是许荣。”许爷爷说道。
涂俊眼中的迷茫转为惊诧,似乎并不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记忆里,那个年轻的张队和小荣。
在这群鬼物之中,同样惊诧的还有其他几人,想来应该就是师父第一次带队的那些队员吧。
师父痛苦地闭上眼,看样子是亲自进入了存神的世界和涂俊他们沟通了。
只剩下不会道家存神的许爷爷在外面,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眼泪流个不停。
可惜我的功力没有达到师父的水平,否则就能用秘法和师父存神的世界连接起来,这样就知道师父在和他们说些什么。
等了大约十分钟,师父睁开双眼退出了存神的状态。
而涂俊他们这群鬼物身上的黑色烟雾也在慢慢消退,我知道师父这是成功说服他们接受自己已死去的事实了。
仿佛有什么在召唤他们似的,涂俊他们这群鬼物同一时间看向了旗帜。
那几面绣着“英雄地质队”、“英雄救援队”、“英雄考察队”的旗帜随风展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庄严肃穆的气氛悄然升起。
我看到包括涂俊在内的大部分鬼物,看见那面旗帜后,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骄傲自豪的神色,然后又都转向了哀伤。
他们应该就是前后死在这里的地质工作者、救援工作者吧。
我想,这面旗帜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国家对他们工作的认可和褒奖,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一种为国家、为梦想奋斗,宁死不屈、坚持不懈的精神!
要知道他们到死的那一刻,都还做着自己的工作啊!
我也忍不住看向旗帜,忽然我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要带上这些旗帜了。
旗帜只是载体,它是精神传承的载体!
我们在高瞻旗帜的时候就要明白其中的精神内涵,只有这样,旗帜才有它所存在的价值!
就像涂俊他们一样!
并不是说只有用牺牲才能证明价值,价值的体现应该是作为一个人,真正地做到了严守岗位、追逐梦想,甚至是坚定信念!
这群人做到了!
我突然也很想落泪,这不是懦弱,而是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一种无比崇高的信念和精神,从一个个虚无的灵魂中传递到我身上,我想我明白了什么。
许爷爷抹着眼泪看向涂俊,嘴里一直念叨着“谢谢你”之类的话,可惜他不会与灵魂沟通的法门。
但涂俊明白了许爷爷的意思,眼中满是哀伤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师父再次运用特殊术法说道:“涂俊,你们准备好,我要为你们超度,让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超度?
师父不是说过,道家的超度远不如佛家来的擅长吗?师父能成功吗?
就在我心想的时候,师父猛然双手结了个印。
就是这个印把我看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心痛。
因为这个手印我认识,是一种献祭寿命的手印!
师父要干什么!
在场的不止我认出了这个手印,比我快一步的是李师叔。
“张道纪你干什么?你快给我停下来!”
由于情绪激动,李师叔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一步。
好在师父还只是刚刚起势,没有到术法最关键的地方,师父勉强还能开口说话,但也只是勉强挤出了四个字:“救命之恩!”
我顿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许爷爷把当年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当年是郝然和涂俊两人牺牲了自己,这才让师父和许爷爷活了下来。
师父,这是要报恩!
我抑制不住的心痛,但又没办法阻止。
在我懂事之初,师父就告诉我过“承负”二字,可以粗浅的理解为“因果”,但承负之中就包含了因果。
简单来说,就是一因一果,承他人之恩,涌泉相报。
这是师父的因果,除了心痛到无法呼吸之外,我怎能插手?
李师叔好像不太清楚当年之事,他依旧激动道:“献祭寿元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张道纪你给我想清楚!别忘了你当年是怎么答应小师妹的!那件事情没有做完,你如何有脸面下去见小师妹!”
可惜师父的术法即将进行到关键时刻,是没有办法分出心神来回应李师叔的。
无奈,我只好强忍着心痛走到李师叔身边,把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李师叔。
同时我也抓住了李师叔无意透露出来的信息。
原来我还有个已经去世的小师姑,可是“那件事”指的是什么?难不成和师父所说的,我们这一脉的责任有关?
很明显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好在李师叔通过我的讲述,情绪已经安稳了下来。
看着此刻术法快要施展完的师父,李师叔喃喃道:“若是如此,你对,我不该阻止。”
而在这时,许爷爷走了过来,或许是怕我难过,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歉意地说道:“这是我和你师父一早就商量好的事。别怪许爷爷不肯献祭寿元,许爷爷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相信许爷爷,若不是因为要做那件事,许爷爷怎会让你师父献祭寿元……他是我哥啊!”
我嘴唇微动,正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师父的术法已经完成。
我只觉得师父身上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失去的自然是寿命,具体献祭了多少我不知道,但师父身上却多了一抹死气,行将就木的死气。
师父此时就连站都站不稳,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我一把托住了师父的双臂,这才没让他真的倒下去。
李师叔上前,从包里拿出一颗药丸给塞进了师父的嘴里,“救命的药就剩下这么一颗,还好我带在了身上,今后没有你拼命的机会了。简直是胡闹,这样献祭要我如何给你补回来?要知道现代的资源不如以前。”
李师叔那看似责怪的语气中,却包含着对我师父的心疼。
我师父淡然一笑,虚弱地说道:“我不知道天地该如何清算这场因果,想来应该不会太过仁慈。他们虽是被利用,但……我不敢赌,若非如此,普通的超度怎么会有用?还有啊李道一,我才是大师兄,你以后少用这种教训的语气。”
这老头儿,连站都站不稳了,那嘴还这么“贱”,还挂着宣布自己是大师兄的主权。
李师叔看了我师父半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我不知道他们老一辈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师父却是看了一眼许爷爷,眼神中的安抚很明显。
也不知道李师叔给我师父服了什么“仙丹”,明明刚才站都站不稳,现在师父就好像没事儿一样,除了那种深深的疲惫感。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生命流逝所带来的疲惫感。
师父看向涂俊他们,点头示意他们准备,接着一段经文就念了出来:
“上登朱陵府,下入开光门,超度三界难,迳上元始天……”
《太上救苦经》是道家人都会的超度亡魂的经文,如此简单的经文,师父却用了献祭寿元的秘法来念诵,我内心一时间五味纷杂。
于此同时,整栋办公楼,包括一楼和二楼维持阵法的道士,还有楼下的一群道士,都同样的念诵着这篇可以济幽度亡的《太上救苦经》。
许爷爷朝着涂俊点了点头,想来应该是得到了释怀。他坐了下来,嘴里也念念有词,应该是他们江鬼一脉超度亡魂的经文吧。
就连我身后的李师叔和颂玲也一脸虔诚地念诵着。
我心里莫名地涌起感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超度亡魂的手印和经文我是学过的,于是我双手一错,超度亡魂的手印已经被我结出,沉下心来也融入到了经文当中。
此刻我的心无比平静,一心一意只想为眼前这群可怜的灵魂超度,好让他们带着道家的念力进入轮回。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轮回,关于这一点师父曾和我有过探讨,知识渊博如他也说不清楚。
但我宁愿相信这世间有轮回,就如我相信道家所遵从的承负一样,这群可爱的人一定能够顺利轮回,再世为人!
仿佛是来自天地间的诵经声在这里回响,我也不知道念诵了几次经文,或许是十几次,等我感觉到周围有一股难以用文字表述的祥和之气包围着我的时候,我睁开了眼。
仿佛有所感应一样,所有人在此刻都睁开了眼。
我看见眼前每一个灵魂身上都冒着白色的星光,那股祥和之气就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
“师父,这是?”我疑惑不解地问道。
师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度化了......真的度化了......谁说我道家超度不如佛家?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这老头儿明显状若疯癫了,就好像一个穷困潦倒了一辈子的人,突然中了一个亿一样,那种疯癫似的兴奋溢于言表。
原谅我用这种比喻来形容此时的师父,和他此刻的状态比起来,我形容得还是保守了些。
我一脸鄙夷地看着这老头儿,可我分明从他眼角看到了晶莹的泪花......
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这老头儿是一个很硬气的人,至少我从未见过他流泪,也未见过他因为某个术法成功施展而高兴到流泪。
所以我相信这泪花并不是为成功超度了这群厉鬼而流,而是为这群可爱的人能顺利轮回而流......
厉鬼被度化,这栋办公楼似乎都清明了不少。
可我心头还有一个疑问:“师父,郝然呢?”
如果那群鬼物之中有郝然的话,师父和许爷爷不可能视而不见,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见到他们喊出郝然。
听到我的问题,师父看向不远处的那条江,缓缓说道:“你会见到的......我们都会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