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里正愁云惨淡之时,忽然听见隐约的敲门声。

    阿山道:“是大门外有人来了。二爷,开门吗?”

    徐茂行道:“走,咱们一起过去,先隔着门问问是谁。”

    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城西这一带又是富户和低阶官员的聚居地,治安还是很不错的。

    可即便如此,如今天色已晚,徐茂行也不敢让阿山一个人去。

    主仆二人一路到了大门处,阿山在他的示意下扬声问道:“谁呀?大晚上的,怎么这时候敲门?”

    声音大就是为了惊动左邻右舍,若真有突发状况,也不至于没个帮手。

    果然,这一声嚷出去,西边邻居家里就亮了灯。

    “是我,栾某人。”栾长史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主仆二人皆是一怔,阿山下意识看向徐茂行。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拍板道:“开门。”

    无论如何,栾长史不能得罪。

    阿山取下了门栓,拉开了院门之后,却见栾长史带着好几个人站在那里。因着夜色昏暗,只隐约看见几个人影,却看不清长相。

    但也就是这几个人影,让徐茂行觉得无比熟悉。

    他心里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置信,连忙收摄了心神,侧身请栾长史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栾长史道,“小人今日前来,就是奉王爷之命,给徐二爷送几个人。如今人已送到,小人也该告辞了。”

    说完拱了拱手,转身便扬长而去。

    被留下那几个人似乎有些迟疑,直到徐茂行肯定地喊了一句:“福伯。”

    “诶,二爷,是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哭着跪了下来,其余几个也都跟着跪、跟着哭。

    听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徐茂行鼻子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连忙上前扶住徐福,“福伯,福婶,还有徐禄两口子、徐寿,都快起来。先回家,先回家。”

    好在几人也知道大晚上的在门口哭不好,徐福又是最看重主家脸面的,连忙收了泪顺着徐茂行的力道起身,又转头呵斥自己儿子、儿媳道:“都快把泪收了,叫左邻右舍听见笑话。”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堂屋,徐茂行见他们衣衫整洁,明显是梳洗过的,就知道是栾长史安排下的,心里暗暗感激。

    彼此叙过了离情,徐福又问起了老爷、太太和大爷、大奶奶。徐茂行叹了口气,告诉他已发配了平安州,全家就他一个因还未成丁躲过了一劫。

    众人又忍不住哭了一回,徐茂行就问起栾长史是何时将他们赎出来的。

    “原来那位爷姓栾。”福伯道,“吴班头偷偷告诉老奴,说来赎的是安王府的长史。路上老奴也曾试图和他搭话,但人家态度虽然温和,却不爱搭理人。”

    说到这里他又感慨道:“老爷原先就是跟着安王的,虽然坏了事,但安王爷做事还算体面,好歹把二爷给捞出来了。”

    至于他们一家子,不必说肯定是看在二爷的面子上。如若不然,安王知道他徐福是哪号人物?

    徐茂行就把自己有心赎他们一家,奈何银钱不够,把主意打到了栾长史头上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猜测道:“想来栾长史禀报了安王殿下,殿下可怜我身边没个得意人,这才给了恩典。”

    福伯道:“也是王爷看重二爷。”

    他人老成精看得明白,自家二爷经历了一场事,人一下子就稳重多了。若是老爷太太知道了,怕是又欣慰又心酸。

    徐茂行笑了笑,便道:“天色不早了,先收拾屋子去歇着,有事明天再说。”

    因着人手多了,三间屋子很快就打扫了出来。徐福老两口住一间,徐禄两口子住一间,剩下那间自然是徐寿的。

    但徐寿却不肯回屋去睡,非得跟着徐茂行去守夜。

    “从前我就是伺候二爷的,如今自然还是伺候二爷。除非二爷说一句不要我了,不然哪有做奴才的自己安枕高卧,不管主子夜里是否安稳的?”

    说话间他还看了一眼阿山,眼中露出警惕之色,显然是怕阿山抢了他的心腹之位。

    徐茂行见此,便对阿山道:“今晚你就先歇歇,叫寿儿守夜,明日再换。”

    阿山非常识趣,把各处的摆设给徐寿说了一遍,便非常自觉地告退了。

    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徐茂行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特地到安王府去谢恩。

    不巧安王一早进宫去了,他直等到下午未时,才听说安王回来了。再等安王洗漱用膳完毕,大约又有一个时辰,才得蒙召见,在上次的书房见到了安王。

    知道他是来谢恩的,安王笑道:“不过一点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

    徐茂行陪笑道:“对王爷来说自然是不值一提,但对小人来说,这都是王爷的恩德,哪有小事呢?”

    这话很有拍马屁的嫌疑,但好话谁不爱听?何况又是言行如一的感恩之言,安王心里就更受用了。

    在想到近日朝中的乱象,他不由感慨了一句,“若人人都像你这般知进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徐茂兴没接话,这话也轮不到他来接,便只是低着头笑。

    安王也很快回过神来,有些懊恼自己失言。见他眼观鼻鼻关心的,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心里暗赞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可用过膳了?”

    徐茂行道:“小人不知今日有朝会,一大早就来了,王妃叫人安排着用了饭食。”

    “嗯。”安王点了点头,“王妃行事一向妥帖。”

    他又叮嘱徐茂行,“近日圣人火气大,朝堂内外都人心惶惶的,你没事就待在家里老实读书。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就替你寻摸个好先生来。”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最近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茂行心中一动,露出了感激涕零的神色,哽咽道:“多谢王爷费心。小人从前不懂事,不明白家父的苦心,请来的先生不知被气走了多少个。家父在小人身上操的心,怕是比操心兄长多十倍。”

    安王笑道:“小王也听甘公说过,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最是叫他省心,反而幼子顽劣,时常叫他牵肠挂肚……”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电光石火间心头有一个念头迅速闪过,竟有股拨云见日的明悟之感。

    ——是了,圣人之所以动作频频,大力打压他们这些皇子亲王的党派,无非是皇子们都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让老父亲觉得自己管不住儿子了。

    自从徐甘坏了事之后,安王就一直在想着怎么补救,怎么保存实力,怎么消除他带给老圣人的威胁感。

    和几个幕僚商议来商议去,他们出的主意无非也就是叫他蛰伏,尽量不要去碍圣人的眼。天长日久的,圣人见他老实了,自然也就不会再针对他了。

    可徐甘的两个儿子,分明长子更加稳重懂事,读书也最好,他最喜爱的,却偏偏是让他操心最多的次子……

    或许,他和幕僚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这时候最能让老圣人放心的,不是谨小慎微的懂事儿子,反而是时常麻烦老父亲的不懂事儿子。

    他忽然放声大笑,上前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朗声道:“二郎呀二郎,你可真是小王的福星!”

    称呼上一下子就亲近了起来。

    徐茂行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所以。安王也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只是说:“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就让人把先生给你送过去。”

    说完又叫贴身太监去见王妃,让王妃开库房,拣几匹当季的料子给他带回去。

    送衣裳料子,还是随时都能用得上的料子,可比上回送银子显得亲近多了。徐茂行自然不会拒绝,非常麻溜地谢了恩。

    把徐茂行送走之后,安王立刻召见了心腹幕僚。一行人在书房里商议了半天,决定换个路子走走看。

    从那天起,安王就仿佛被圣人和众兄弟干破防了一样,也不再拉拢朝堂上的人手,也不再极力表现自己的稳重可靠,反而是有屁大点事儿都去找圣人,不是诉苦就是求助。

    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自然少不了被其余皇子嘲笑一通。但嘲笑归嘲笑,在观察了一年半载之后,发现安王是真的破罐子破摔,完全没了先前的斗志,也就对他放心了。

    放心的也不只是这些皇子王爷,还有在安王身上重新找回老父亲自信的圣人。

    安王因徐茂行得了这么大的好处,自然不会忘了他。再加上徐茂行也是个会顺杆爬的,隔三差五就去王府请安,彼此的关系自然越发亲密。

    在徐茂行屡次表达了对父母的担忧之后,安王就告诉他,岭南那边他已打点好了,徐家人只是住在那里,什么活都不用干。

    至此,徐茂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徐福一家休整了几日之后,徐茂行便让福婶带着徐禄家的一起,给远在平安州的爹娘兄嫂各做了两套厚衣裳。

    等衣裳做好之后,福伯那边也打探好了往平安州的商队,让徐禄带着东西随商队一起往那边跑了一趟。除了衣裳之外,还让他捎去了五十两散碎银子。

    那天过后没多久,安王果然就送来了一位姓郭的先生,专门教他科举之道。

    郭先生三十来岁,是上届落第的举子,因路途遥远没有回乡,而是在京城租了个屋子住下,一边读书一边等待下次会试。

    京城大,居不易,就是因为物价比较高。渐渐的郭先生盘费用尽,就托友人欲觅个馆,一来解决食宿,二来攒些银钱。

    他那友人和安王府的一个管事有些交情,便在中间牵线搭桥,安排他来教徐茂行读书。

    有了正式的先生之后,徐茂行痛苦的读书生涯也就随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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