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通信院。
今天通信院的术士比平日还要忙,不少人站在天元数山下方观察上边的变化,再跟踪记录。
邹纤坐在人群后方,长椅披着张凶猛的虎皮,他姿态懒散地坐在那,像极了吃饱喝足,安静巡视领地的大老虎。
其他通信院术士和邹纤一比,就没有这么悠闲舒适。
邹纤手里拎着葫芦酒晃来晃去,不时有通信院术士过来跟他汇报,而他一直在盯着天元数山。
数山天元负责定位,三角数山的一面上,满是监控的红点。
外出任务的太乙学生必须带上学院的听风尺,金色数山平面上的红点密密麻麻,分布在外城各处。
这次外城验血,不管是太乙教习还是学生,都在被通信院监控。
卫惜真从暗处走到椅子边,望着天元数山凝神不语。
邹纤仰头喝了口酒,对那密密麻麻的数山面说:“每一个点都有属于自己的密文,不会重复,密文代表主人的一切信息。”
卫惜真淡声答:“我知道。”
邹纤躺在椅子上,仰着脑袋问他:“你记住了几个?”
卫惜真说:“该记住的都记住了。”
“看来你已经有了怀疑对象。”邹纤笑道,“说来听听?”
卫惜真仍旧在看数山,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反问:“你觉得这样下去好吗?”
邹纤扬起的脑袋躺了回去,枕着椅子靠背,盯着在移动的红点们说:“我看他们玩得挺开心啊。”
不管是太乙的学生,还是教习。
卫惜真双手拢在袖中,叠在身前,眉目平静:“他们连梅良玉都敢动,也就能杀别的学生,太乙并非所有学生都是非富即贵。”
“去年太乙死了三十七名学生。”
“今年到目前为止死了十五个。"
邹纤晃着手里的酒葫芦,打量里面还剩一半的酒水:“都是个人恩怨,太乙的规矩,不会过多干涉这些。”
卫惜真淡声道:“有借着不干涉个人恩怨的规则来排除对自己不利的人。”
邹纤从躺椅坐起身盘腿,伸手挠了挠脖子,神色有几分无奈:“每次这种时候,我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卫惜真那双淡色的眼珠往后瞥了下。
邹纤放下酒葫芦,朝卫惜真伸出左手说:“你是要救被异火预言困扰的天下苍生—一”他又伸出右手,“还是要救眼前被兰毒困扰的太乙学生?”
卫惜真眉头微蹙。
邹纤问:“是要救未来可能会死的人,还是救眼前马上就要死的?”
卫惜真回头看他:“都是需要被拯救的人。”
“是啊。”邹纤点头,“所以你要选哪个?我很好奇。”
卫惜真说:“我都会救。”
邹纤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胸膛起伏,今年如此放纵地笑还是头一遭。
他又笑倒回椅子,翘起二郎腿,甩着手里的酒葫芦道:“你啊你,去水舟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太乙,你要救的是未来可能会死的人。"
卫惜真刚要开口,被邹纤伸手指着:“哎,别说你是不知情的啊,太乙什么情况,被地核之力选中的圣者最清楚不过。”
“何况水舟研究多年,对异火的进展在我看来可以说是缓慢,在这些年里,太乙发生了许多事,也死了很多人。”邹纤挑眉看向卫惜真:“都是你能救但选择不救的。”
卫惜真静默不语。
看上去也没有被邹纤搞心态的话语影响。
他说:“太乙并非只有我一个圣者,我也没有想过要靠我一个人去救天下人。"
邹纤却咧嘴笑道:“卫院长,你现在的回答可是在证明你的伪善知道吗?”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卫惜真不冷不淡道,“法家向来认为人性本恶。”
邹纤又道:“法家既重规则,为何该维持规则秩序的时候从不出手?还是说你守护的规则,只有异火和苍生的对立范围?这未免有些n话未说完,就听铃声清越,气浪拂面而来,让摇动的椅子往下一沉,让邹纤在平地生出落空感,惊得他立马坐起身。
二楼栅栏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着,腕上的星铃脆响。
乌怀薇曲着手指轻敲栅栏,视线掠过邹纤,懒声道:“你不去评兰尸伪善,作恶者丑陋,反而对人家法家的小辈乱评什么?”
邹纤感受着葫芦里酒水的晃动,再看看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的卫惜真,瞪大眼道:“我这不是在帮你策反他从水舟回来吗?”
怎么还冲我动手了!
邹纤没好气伸手指卫惜真:“再说他本来就是维持规则和秩序的人,学院出了兰毒这种事,法家的人就该是第一个被问责的啊!”
乌怀薇似笑非笑道:“那法家第一个该治的就是你这种知情不报的人。”
邹纤:“知情不报犯什么法了?”
乌怀薇站在高处,眉眼傲然地俯视下方两人:“傲慢的作壁上观者,又哪来的脸指责咱们心怀苍生的卫院长伪善?”
邹纤无语地收回指着卫惜真的手。
卫惜真也陷入沉默。
她这一句话嘲讽了两个人。
“几乎八成的学生都在外城了。”乌怀薇望着下边的两人说,“平术之人单独划了验血区域和分组,由几位院长带领,我也要过去了。"
在太乙学习的平术之人也不少,这些学生才是非富即贵。
但这次外城验血任务,强制平术之人也要参与,划分了单独的验血区域,由学院圣者看护。
乌怀薇转身离开前说:“你们这次最好能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邹纤琢磨着她最后一句话,问卫惜真:“她怎么突然转性,主动行动了?”
卫惜真却道:“她的理由和你一样。”
认为兰毒只是在外城做生意,祸害的都是外城那些江湖人士,却没想到对方胆子大到敢对太乙的学生出手。
邹纤点点头,仰头喝酒,完了对着数山打了个响指,一些红点变成了蓝色。
“这些是换组的人。”邹纤说,“一部分人的嫌疑很大,教习那边按照你的吩咐,对换组的人也没有阻止。”
卫惜真开始关注那些变作蓝点的人。
一会后,邹纤问:“找到的兰尸怎么做?”
卫惜真的听风尺嗡嗡作响,他接起传音,对面的声音邹纤也听见了,是在外城行动的教习,询问抓到的兰尸如何解决。
“确认了吗?”卫惜真问。
教习答道:“确认无误。”
卫惜真说:“就地格杀。”
他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
有人问道:“那如果是学院的学生”
卫惜真淡声道:“同理处置”
其余教习应声:“是。”
邹纤摸了摸鼻子,他就知道,眼前的人行事风格为以刑止刑,擅暴法。
外城验血的任务说难不难。
因为是太乙二十四圣的命令,外城大部分人都不敢反抗。
太乙学生和御兰司的人上门采血,人们都乖乖等在屋里配合。
想跑也跑不了,城里各个街道和楼下都有守卫。
太乙学院也有各种不同的组织,学生可以选择加入不同的学院组织。
譬如由甲级弟子组成的九都卫,外城守卫和巡视的任务基本都由他们来安排。
@虞岁等人到外城时已经是晌午了。
她端着托盘,站在人群后,观察在最前边采血验证的蒲恒。
太乙学院青云会的会长,蒲恒。
青云会是面向平民身份的学院组织,因为身份阶级问题受到针对的学生,便可以去找青云会解决。
虞岁调查过后,发现蒲恒在学院颇有威望。
为人正直、待人遇事温和冷静,天赋实力也不差,还得阴阳家乌院长的赏识,可以出入月山。
被蒲恒帮助过的人有很多,他们后来都对蒲恒死心塌地。
被蒲恒收拾过的人也很多,小到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大到虞岁转眼朝游云天看去。
大到一国皇子。
从蒲恒那些事迹看来,他确实是一个正直、温和、锄强扶弱者,但他和刑春的矛盾虞岁就不得而知了。
蒲恒忽然回头,看见虞岁盯着自己瞧,虞岁也坦荡,没有丝毫要躲闪隐藏的样子。
他朝虞岁礼貌的笑了下,便回头继续忙手里的事。
虞岁站在桌后,守着满桌的青芽水,等着蒲恒他们将这家客栈所有人的血液拿回来。
昨晚在天鉴司的谈话被散播出去,关于学院查兰毒的消息透露出更多,像蒲恒这种与教习和圣者联系密切的人,肯定是知道的。
而他也是有一定影响力,可以调动其他弟子的人。
虞岁拿出听风尺看了眼,尺面浮现出青云会铭文群。
蒲恒昨晚就发布消息,配合学院查兰毒,要青云会的成员知晓兰毒消息一定要告诉他,也要小心防止玄魁潜伏人员对自己使用兰毒。
还发了好几份学院对兰毒危害介绍的范本。
甚至还叫了人去盯着有很大嫌疑的张相云。
梅良玉之所以会叫教习等人去东风海帮忙,便是要让更多的人意识到玄魁还有人潜伏在学院内,太乙的学生会有面临兰毒的危险。
他要让太乙的教习们也参与进来。
虞岁最先想到的是让更多的太乙学生知晓玄魁,再利用这些学生来曝光兰毒的事。
利用大多数人的正义感,才能正面与欧如双太乙二十四圣的身份对抗。
虞岁昨晚在听风尺上散布消息,今天就有不少人开始私下行动。
从蒲恒的举动来看,他似乎也是不能容忍兰毒存在的。
晌午时分烈日灼热,晒得人心烦意躁。
她余光瞥见走过来的人影,不动声色地收起听风尺。
“热不热?”蒲恒温声问道,“要不要搬到屋里去等?”
虞岁摇摇头:“不热的,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她低头朝桌上的青芽水看去:“全都没有测出兰毒的反应。”
蒲恒说:“没有就好。”
他主动提起:“平术之人单独分了验血区域,有圣者负责看守,乌院长也去了那边。”
“哪里?”虞岁好奇道。
蒲恒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城南四十街都由学院的平术之人负责。”
虞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因为是平术之人,所以才由圣者看护,毕竟他们面对的可是凶恶无比的兰尸。”@蒲恒不动声色地打量虞岁说这话时脸上显露的天真。
虞岁却认为蒲恒主动和她提起乌怀薇,是想从她这里套话。
“对了,蒲师兄—一”虞岁刚开口,就被蒲恒笑着打断,“叫我名字就好。”
“那怎么行?”虞岁眨巴下眼,“你不喜欢我喊你师兄?那我叫你蒲会长?或者会长?”
蒲恒本想纠正,却听虞岁话里的调侃,最终只无奈地摇了下头:“罢了,还是叫回师兄吧。”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是咱们学院青云会的会长的,连乌院长都没跟我提起过这事。”虞岁和蒲恒闲聊起来,“我听说青云会是专门和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对立的存在”
她还没说完,蒲恒便笑着打断:“不可如此理解。”
他虽笑着,可打断虞岁这话的举动却强势。
“在太乙,至少有一半的学生是被外出教习选中带来的,也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六国学院中拿到名额而来,这些人没有显赫的家世,在太乙学院和外城难免会遇到许多麻烦。”
蒲恒温声道:“青云会的存在,是为了帮助这些遇到困难的学生。”
“哦一”虞岁做恍然大悟状,“所以蒲师兄你并不是讨厌像我一样出身的人吗?”
蒲恒被她说笑了:“当然不是。”
“那就好,知道青云会的存在后,我还害怕会被蒲师兄你讨厌呢”虞岁松了口气,笑容娇憨,蒲恒能接收到少女笑意中释放的善意。
他说:“贵族子弟有嚣张跋扈者,也有像你这样温柔纯善。”
虞岁嗯嗯点头:“是呀,这世上本来就是有好人也有坏人。”
蒲恒眉眼含笑。
虞岁目光瞥向不远处的薛嘉月和邱沧,有些发愁地皱起眉头:“不过我也有烦心事,不知道不是青云会的成员能不能请蒲师兄帮忙。”
蒲恒大方道:“可以,但说无妨。”
“喏,嘉月是我来太乙认识的第一个人,所以心里总是有些放不下。”虞岁指着背对自己的薛嘉月说,“她因为修行的事性格大变,也许是医家的修行太累人了,让她觉得跟不上,所以一直很沮丧,但她身边的邱沧就完全不像蒲师兄你这么光明磊落!”
“邱沧私下里和嘉月说自己被世家子弟们欺负,面上又处处恭维那些人,还和嘉月说我仗着郡主的身份欺辱她,害得我和嘉月大吵一架。”
此时的虞岁像个委屈的小孩,毫无心计地将自己烦恼一股脑地说出来。
虞岁气鼓鼓道:“现在嘉月信他不信我,话也不和我说了,蒲师兄,你可要帮我拆穿邱沧这人虚伪的面具!”
很难有人能抵挡眼前少女委屈气恼的控诉,蒲恒眼神都柔和几分,觉得虞岁像是炸毛的小猫,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顺毛。
蒲恒说:“倘若他真的心怀不轨,我定然不会让他继续迷惑他人。”
虞岁重重地嗯了声。
蒲恒笑道:“消消气吧。”
他倒了杯水给虞岁,刚递出去,就被走到虞岁身旁的盛罪伸手截走,看都没看一眼就塞给慢一步过来的夏飞尘。
夏飞尘接过水杯,没有喝,而是放在手里轻轻晃动把玩着。
他微眯着眼打量蒲恒。
夏飞尘老远就和盛罪一起看见这边有说有笑的两人,这次他倒是能理解盛罪的急切。
毕竟在烈日之下,光芒炽热,映照着少女肤色白皙,笑容明媚,太过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