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怎么突然阴沉沉的。”

    林元瑾捧着书,听到嬷嬷的话抬起头,透过撩起的车帘看到天空昏沉压抑的阴云。

    “分明是大小姐要上山祈福,临出门了她倒是身体不适不去了。”旁边的婢女低声埋怨着,“夫人竟也就让您独自上山。”

    “你莫要自寻烦恼了,吃些点心吧。”林元瑾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只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若是被宫中教养嬷嬷看到又要说她散漫了。

    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与她想不想都没有关系。

    好在她身边人不多,但都善待于她,今日陪她出来的也都和她情同血亲。

    “已让车夫加快脚程了,应当能在落雨前到寺庙里。”嬷嬷屈身说道,言语里透着关切,看见婢女在吃着点心,笑了下,“您可莫要把她惯恃坏了,日后您若不在,没人要她。”

    “才不会呢!”婢女撇了撇嘴。

    林元瑾笑了笑,宽慰道:“嬷嬷莫要紧张,哪怕迟了淋会儿雨也无碍。”

    只是还没等她把手中的文字读进去,马车就猛地一震,险些把她甩出去。

    林元瑾手被撞得通红,放下手中的书册,看着嬷嬷恼火地质问着“做什么”出了马车车厢。

    诡异的是,车夫并没有如往常般回应。

    车厢外骤然响起的,是兵戈相向的尖锐鸣声。

    “小心!”“你们是何人?!”此起彼伏的熟悉惊嚷声响起,然而外面似乎并没有人回应。

    “护卫!护卫!”

    只有不断的击打与钝声不断破开空气,随之而来的是浓重且刺鼻的铁锈味。

    林元瑾蓦然睁大眼,迅速意识到是袭击,甩开手中的书册,刚起身想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外界的状况,就被旁边的婢女惊呼着“小心”用力地推开了。

    从未想过的大力将林元瑾整个推到一边,撞到了木架上,胸口的痛楚让她眼前一黑,一切都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去思考。

    刹那间,一支箭矢穿透了窄小的车帘。

    箭尖银白如光,如破空之刃遽然刺穿了婢女的额心。

    因穿刺力而溅出的温热鲜血骤然洒到了林元瑾的脸上、脖子上,几乎将她眼前的一切染得通红,时间都如同静止了一刹,她喉口的咳嗽戛然而止。

    林元瑾瞳孔放大,双手突兀地停滞,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熟悉的面孔瞳孔异样地放大,陡然失力,如断了线的傀儡,轰然倒在她的腿侧。

    婢女的嘴唇一动一动,好像在说着什么话。

    或许是想向她传递着什么。

    林元瑾听不到,也看不懂,只是恍然地定在原地。

    她想不起起因经过结果,哪怕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思维断了线,向来敏感的心中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只能看到死亡陡然出现在了眼前,笔直地向她逼近,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时隔十六年。

    死亡,再一次向她招起了手。

    林元瑾连呼吸都短暂地忘记了,脸色苍白得几乎发青,浑身条件反射地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一声诡异的重响砸到她身侧的车厢上,伴随着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用尽全力地往她耳蜗里钻。

    “逃…逃……”

    求您,快逃。

    听到将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嬷嬷的声音,如身体的求生本能逼迫她回过神,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眶坠落,林元瑾如解桎梏,猛然咳出了一口气。

    林元瑾瞳孔涣散地颤抖,忍耐着恐惧凑到车窗边,就看到铺天盖地的血色淹没了她的视线。

    刀光剑影、血溅当场。

    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地上,山贼模样的人手中拿着长戟利刃,不断地收戮着护送她的侍从与护卫,杀完之后再堆叠起来。

    他们不理财帛,只夺人命,将她视如血亲、从小就护着她的婢女和嬷嬷们都屠了个干净。

    林元瑾不得不再一次直面更残酷的死亡。

    她应该逃,可要怎么逃?

    她……要逃吗?

    林元瑾双腿失力,呼吸不畅地用手撑着木板,分明意识到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却根本想不到办法,也没有能力在杀人者的围剿之下逃跑。

    她没有办法。

    现实容不得林元瑾再多想,破损的马车突然一动,伴随着外界马匹被伤到之后的痛苦尖鸣声,车厢整个被胡乱扯了起来。

    透过车帘,隐约能看到手中握着血漉漉箭尖的马夫被狼狈地甩在了泥地上。

    “马怎么还活着?!”“你们刚刚都在干什么!”

    恼火的咒骂声很快就被疾驰的马车甩在了后头。

    林元瑾听到数根箭矢射到马车后面的木板上,自己只能死死抱着车厢里为数不多的扶手,感受着马车在根本不算道的山道上横冲直撞。

    树杈扫过,撞到树干,马车在不详的路上变得千疮百孔。

    林元瑾在马车里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马会带着她通向生路还是死路。

    突然,一阵恐怖的腾空感升起。

    林元瑾的后背撞上车板,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她的手被尖刺划开,她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拽住扶手,整个人被甩出了马车。

    失重,坠落。

    她看到稀疏的树杈,昏沉的天空,险些向她砸来之时被树干的冲力带偏的马车厢,冰冷的落在她脸上的雨滴。

    她听到脑后在重击后响起的最后一声痛鸣,伴随着背后一阵让人五脏六腑移位的冲击,口中咳出一口血,以为她摔在了地上,但垫在她后面的温热的物时又比石块要柔软百倍。

    林元瑾感觉自己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在眼前上下不一的黑白之中,隐约看到身下抽搐着的马,彻底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

    天上的雨淅淅沥沥地下。

    潮湿泥土的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周围的呼吸声在不知不觉中已全部消失,破烂的马车横尸于野草边。

    林元瑾倒在灌木丛后,视线模糊,艰难地看着旁边已没了声息的马儿,眼前一阵阵泛着黑色,胃里的饥饿在浑身的剧烈痛楚下都显得没那么突出。

    雨水顺着脸颊滑到皲裂起皮的嘴唇上,碰到出血的伤口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难受。

    不知该是喜还是忧,林元瑾并没有死。

    暂时。

    但带着她逃出围剿,还在坠崖中救了她一命的马儿已经逐渐僵硬。

    林元瑾侥幸逃生,心中却并没有半分快乐,只是茫然地回忆起来。

    是谁要杀她?林琟音?还是谁?

    为什么?

    为了皇帝的赐婚吗?

    雨水混着咸味,润湿着林元瑾火辣辣的咽喉,好似在强逼着她清醒过来,疼得她眼泪顺着雨水一下滑下,口中的呜咽破碎又嘶哑。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的性命好像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但这也无碍,林元瑾只是想安稳地活下去而已。

    只要能衣食无忧地活着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但就现下而言,这竟也是奢望。

    林元瑾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吸了吸鼻子,看着毫无知觉,动弹不得的双腿,实在怕落下残疾从此生不如死,竟短暂地生出了自杀的念头。

    死亡,或许对旁人而言很遥远,但对于她而言一直都近在咫尺。

    她从来不是杞人忧天。

    这漫漫长夜里,她一直都在恐惧死亡的到来。

    山贼一言不发,气势汹汹地杀戮的记忆在眼前反复。

    她像个破破烂烂的木偶,难以动弹却依旧辛苦地求生,喝着从天而降的雨水,试图等待着能有人来救她,但现实可能是想杀她之人先一步找到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现下还活着不过是一时侥幸。

    然而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任何声响。

    她从天亮等到天黑,生怕错过一点声响,为了一丁点儿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呼救,身上的伤口因此开裂了一次又一次,血液浸红了身侧的石缝。

    直至现下,距离她从山崖滚落已有一天一夜了。

    虫豸爬过她的皮肤,脚踝肿得没了知觉,裙衫在滚落过程中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泥泞如附骨之疽般扒在她的身上。

    林元瑾终于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找她了。

    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那群凶恶的山匪暂且也不会特意来杀她了。

    林元瑾酸涩弥漫在鼻腔中,身躯却已经分泌不出泪水了,每一次喘息都如同在胸口划开一条口子,如受凌迟之苦,体内的脏器仿佛不断在痉挛,提醒着她的脆弱与难堪。

    她并没有掉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悬崖下。

    龙鳞寺是皇寺,去往寺庙的山道是官道。

    所以,不是找不到,是没有人找,或许是为了家族其他女眷的名声,或许是为了利益……不管是为了什么,结果都是她像垃圾一样被干净利落地舍弃了。

    林元瑾狼狈地蜷缩起来,呼吸不由得因寒冷而颤抖,骨头发出不自然的“咔咔”的摩擦声。

    她还是不敢自杀,不想自杀。

    万一呢,若有万一呢?

    她听话懂事,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哪怕是赐婚也不是自愿要当太子妃的,又何至于死呢?

    可现在躺在悬崖下奄奄一息的是她,险些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是她,险些被人派凶残忍杀害的她。

    林元瑾闭上眼,感觉神志几乎要脱离这具残破的身躯,好像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在意识中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哭着她的不幸与命途多舛。

    罢了。

    也不是第一次被放弃了。

    疲倦感如潮水涌上,连痛觉都开始变得模糊。

    雨水几乎要带走林元瑾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

    冰冷的触感不断湮没她的知觉,牵引着她迷茫的意识,后脑勺的位置如受击打,格外沉重,好似有重锚拖着她往下坠,直至落入漆黑的夜晚。

    雨声渐大,呼吸声渐弱,轻轻一拂,被风刮走。

    蓦然,湿润的地上传来极浅的脚步声。

    若不是紧贴着地面,几乎感觉不到。

    林元瑾心脏猛地一跳,如濒死之时在耳畔敲响的幻觉般的鼓声,提醒着她时辰未到。

    陌生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她弱不可闻的呼吸,脚步一顿,转向她的方向,直到走到她面前蹲下。

    她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凉意。

    林元瑾困倦得感觉眼皮和下眼黏在了一起,摩擦间都要能拉出胶丝,还是艰难地睁开眼,满是血丝的眼里映出了一个漆黑的人影。

    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见他纤瘦的轮廓,似是年岁不大。

    这人是也来杀她的吗?

    林元瑾空洞地望着他,心中涌出难过,又有种奇异的庆幸。

    反正再如何也不会比现在糟了。

    林元瑾颤抖着挪动满是血痕的手腕,几乎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忍住如身子骨散架的痛苦,无比艰难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少年的腕骨,张开嘴,嗓子沙哑如破锣:“可以救我吗?”

    她手上已经没了知觉,只能用自以为最大的力气抓住眼前的人祈求。

    眼前人上下扫视着她,似乎在确认着她的身份。

    林元瑾已然用尽一切的力气,抓着他的手腕,眼里不受控地猛然涌出了热意,像是要哭尽了两世的难过,声音轻却极其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撕心裂肺般的苦痛:“求你…”

    她疯了吗?或许是。

    但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我会听话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能多活一天也好。

    她真的,并不想就此死去,她还想替她枉死的友亲报仇。

    她死不瞑目。

    少年垂下眸,与林元瑾对视。

    林元瑾身陷绝境迸发的纯粹求生欲,抓着他的手腕如抓着悬崖上的最后一根蛛丝,失神的眼中映出他的模样。

    冰冷的雨水顺着少年的脸颊和衣衫滑下,仿佛模糊的帷幕被硬生生扯下,映照出他俊秀到瑰丽的面容。

    他一身漆黑,唯独面容苍白而干净,在这荒郊山野之间犹如游走的魑魅,夺人性命于无形。

    “你可是林家府上嫡二小姐,林元瑾?”他蓦然开口,声音如泉声泠泠,滚落在林元瑾耳畔。

    虽是疑问,但他似乎已经确定了身份。

    林元瑾眼眸一闪:“你是……”

    “卑贱之人的姓名,太子妃不必知晓。”少年眉眼冷清,眼尾上扬似锋利刀刃,伸出手,不顾血渍与泥泞,将她抱了起来,“我乃太子暗卫,奉命前来救您。”

    暗卫,即太子之影,替太子挡灾挡伤,替他做一切他不愿做之事。

    此事于未来太子妃清誉有损,亦不可动用过多人力,因此只得由他一人来救。

    林元瑾眼神乍然失神,如重负陡卸,脱力般昏了过去。

    少年抱起她,站起身来,朝前路走去。

    大雨渐渐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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