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有太医,太子妃不必忧心。”
少年垂着眸,声音中温和透着疏离,似在模仿举案齐眉的夫妻,“孤不喜后院争风吃醋,失了体面,太子妃谨记。”
林元瑾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庞,认真听着他的声音。
“拜见父皇、母后,宫中会赐下宴席。”他睫毛颤了颤,又叮嘱道,“你我即新婚,理应鹣鲽情深,所行所言不得有失。”
“好,知道啦。”林元瑾笑起来,“嬷嬷教过臣妾。”
崔夷玉提醒到位,便不再多言。
太子将这烫手山芋丢到他手上,便再不管其他,他却不得不考虑之后事端。
林元瑾看着崔夷玉的眉眼,不知不觉陷入了思索。
她曾听闻有人爱而不得,便在其他模样相像之人身上寻求慰藉。她不知旁人能否辨别太子与崔夷玉的真假,但她完全无法透过一个人去寻另一个人的踪迹。
多看一眼,便觉亵渎。
马车行驶,两人一路无言,又各怀心事,到了宫门口下来,又乘上舆轿,花了些许时候,最后两人相携步行至帝后所在的宣阳宫前,容太监通禀。
宫殿威严如山,门窗通红,殿前的白色石阶铺着长毯,栏上攀着栩栩如生的龙雕,龙口衔玉,龙须似云,气派又显赫。
四周守着精兵侍卫,无声地注视着殿前之人。
“宣太子、太子妃觐见!”
林元瑾听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心口一紧,亦步亦趋地走在崔夷玉身侧,周围寂静无声,天家威压不自觉地压到了肩背上。
“莫怕。”崔夷玉微偏过头,注视着她,眉目里透着平静与从容。
林元瑾蓦然想到之前他无声的回应。
她是皇帝选中的太子妃,他们自然知晓她是什么性格,所以也不必踌躇。
更该紧张的并不是她。
林元瑾心下一定,脸上也不再紧绷,轻松了些,顺着长毯步入宣阳宫。
两人行至高台之下,双手向前,齐齐行下跪拜大礼,直至拜八下,才听到上方的笑声。
“快起来,赐宴!”皇帝笑着朝他们身边的侍从挥了挥手,让他们扶着两人站起身来,龙颜大悦,“家中好久没遇喜事,如今太子成婚,当真值得大庆!”
皇帝头戴旒冕,浓眉细眼,目光如炬,欣然中掺着些打量,眼尾和鼻翼都有岁月的褶皱,许是年事已高,又或是忙于政事,蓄起的须花白交杂。
早已准备好的宫女们手捧长盘,鱼贯而入。
一道道精心准备的细菜和酒饮置于桌上,接着便有腰若纨素的宫娥们与乐师们有序地进来,宫娥们长袖如云,在中央舞动,冲散了方才凝固的压迫感。
“早便听闻林爱卿家中小女毓秀婉娩,温良淑德,幸得太子与朕心意相通,方成就今日良缘。”皇帝手执起酒樽,满意地看着桌案后肩并着肩的一对璧人。
林元瑾细眉如叶,明眸善睐,黝黑的眼眸中还充斥着对眼前一切的好奇,一听此言不禁笑着抿了抿唇,似年少出嫁,还未受世事污浊,心思澄明,所以显得格外干净。
两人坐在一同便是郎才女貌,格外登对,恰似珠玉置于瓦砾之间,目光触之只觉光映照人,让人身心舒畅。
“陛下说得极是。”崔皇后坐于皇帝身侧,姿容昳丽,笑容端庄,倒似被那一树梨花压的海棠,“你们现下年轻,但也别只顾着整日蜜里调油,也要考虑考虑子嗣绵延之事。”
“儿臣谨记。”崔夷玉微躬身,顺从地回道。
他转眸见林元瑾小口尝着果酒,目光一滞,抬手用公筷给她碗中夹了筷嫩白的鱼肚肉,指节轻轻敲了下她的手腕。
林元瑾抬眸看向他,朝他笑了笑,却并没有如崔夷玉所想放下酒杯乖乖吃菜,而是转手给他夹了块烧得软烂的鸳鸯肉。
你来我往。
皇帝见少年夫妻融洽,太子妃面颊的笑意情真意切,全不似伪装,满意地眯起眼,难得露出几丝怀念,压低声音对着崔皇后开口:“太子侧妃之事再缓缓。”
崔皇后看着皇帝的脸色,便知他是触人生情,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禁,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自是无碍。”
“只是难为了与太子青梅竹马长大的辛夷,不过既等了这么多年,也不介意再等等。”
皇帝敷衍着“嗯”了声,似完全没听进去。
崔夷玉自小便对目光格外敏锐,不可能注意不到,只是愈发认真地扮演着关心妻子的夫君一职。
皇帝想看什么,崔夷玉就怎么演。
“你别光顾着我呀。”林元瑾碰了碰他的手臂,将他频频夹的菜吃完,手帕捂着唇实在吃不下了,倒是旁边被夺了盥馈事务的宫人笑而不言。
崔夷玉一怔,倒是没想到正值成长的女孩吃这般几口便饱腹了。
他转头看向自己碗里的鸳鸯肉,在帝皇的目光下强忍住不自在,耳廓微红,用筷子夹起来,若无其事地放到了唇齿里,都没怎么细细咀嚼,喉结一动,囫囵吞下,食不知味。
“说来,朕听闻近几月太子府中常召太医问诊。”皇帝不经意间提起,似慈父忧心道,“可是秋来忙碌,没注意身子?”
“儿臣不孝,劳父皇忧心。”崔夷玉当即放下筷箸,看向皇帝,“实儿臣平日勤学不辍,不谙声色,可大婚在即,不愿辜负母后期待,才特请太医助儿臣调理身体,望早日同太子妃诞下皇嗣。”
说罢,他侧眸望了林元瑾一眼,似若非无奈不愿当众承认此事。
崔皇后眉头一蹙,似是完全不知太子频繁请太医一事。
“哦?这才刚成婚呢,皇后倒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抱孙儿了。”皇帝哈哈笑罢,看向崔皇后,“朕当年也是将近而立之年才有的玠儿。”
“当时战乱不休,形势危急,如何能与现今陛下所治之下的太平盛世相比?”崔皇后当即嗔笑道,“是臣妾心急了。”
这顿饭吃的人心思各异。
出奇的是只有林元瑾吃饱喝好,大饱眼福,获得了最纯粹的开心。
“时候也不早了,朕还有事忙,你们母子间说些话罢。”皇帝挥开身边李公公的手,径直站起身来,身后跟随着人,大步离开。
崔夷玉注意到崔皇后有些魂不守舍,看着林元瑾轻声道:“你带人出去散散心,孤稍后就来。”转头又挥手驱散了周围的人。
“好。”林元瑾点头,被崔皇后身边的嬷嬷领着离开殿里。
殿内的人走得走,散得散,不过一会儿就清净了许多,只余崔皇后和崔夷玉两人。
他缓步走到崔皇后面前,崔皇后才如梦初醒,慌忙拉住他的手,担忧至极:“玠儿,怎么回事?!”
“你身体有恙?都几个月了,怎么不与母后说?”崔皇后实在不信方才他看似合情合理的话,“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事?”
“府中的太医是谁,他到底管不管用?!”
“娘娘。”
少年的一声如泠泠泉珠飞溅,打断了她情急之下一连串堪称咄咄逼人的话。
在皇后怔愣的目光中,崔夷玉将手从她手中拿出,漆黑的眼眸幽深平静,周身的气质如面具般剥落,温和与清贵渐消,乍然露出了其下的死寂与刀尖般的锋利。
他不是太子周玠!
崔皇后猛然站起,睁大眼眸,面前的桌子被她起身时的动作掀倒,盘子杯子滚落碎了一地。
“是你?”崔皇后眼神陡变,难以置信地望着崔夷玉,下意识压低声音,“怎么会是你?!”
“玠儿到底怎么了!他怎么敢让你面见圣上的?”
“太子体虚,但并无重病重伤,娘娘不必担忧。”崔夷玉从容地开口,“奉太子之命,昨日醮戒也是属下。”
他昨日已经独自面见过皇帝了。
崔皇后斥责:“人都不能出门了,到底是什么病,你给本宫说清楚!”
“属下不知。”崔夷玉平淡地回。
“什么?”崔皇后满目荒谬,看着崔夷玉闭口不言,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是这只会让她更焦急,“皇帝都怀疑到头上来了,必然是朝中有大臣问了,外人都知道了,你我还不知!”
“你是我崔家养大的刀子,如今竟把本宫的话当耳旁风了?”
崔夷玉一掀衣袍,跪在地上,眼睫垂下如阴翳:“殿下与太医房中问诊,无不屏退旁人,属下无从得知。”
更不敢知晓。
寂静弥漫在空气之中,他也感觉到肩背之上如针扎般的视线。
崔皇后凝视着下方少年,逐渐回味起来。
刚才宴席上的一幕幕在脑中滑过。
崔夷玉演得很好,堪称天衣无缝,将她这个亲生母亲也骗了过去,更遑论皇嗣不少的皇帝,初初成婚的林元瑾。
他刚刚说醮戒是他,只怕远不止如此。
“昨日成婚,也是你去的?”崔皇后凤眸微眯,意味深长地问。
“是。”崔夷玉恭敬地答,似只是在完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任务,“晚间太子身子尚好,与太子妃共入洞房,今晨离去,换属下进宫。”
崔皇后审视着看着阶下少年的目光像在看一把稍钝的刀。
他方才在殿中当着皇帝的面与太子妃的那一出戏没问题,做得很好。
但问题就是做得太好了。
那是她亲子的太子妃。
“你做得很好,太子既想瞒你,你便也不必查了。”崔皇后缓和下神色,又变回往日的温和,轻描淡写地笑着说,“稍后你替本宫送一封信吧。”
这个年岁的少年与孩童不同,哪怕去了势,身形和面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