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自恃身份,占了东跨院中间最大的主屋。谢让跟着谢谅进了前厅,才发现三叔三婶也在,正围着火盆闲坐喝茶。
他心中冷笑,这是又换了什么法子拿捏他?
今日在祠堂没说,是因为他不想叶云岫家中之事让外人知晓,这些人也该知道尴尬收敛,若是再折腾,惹急了他反正不在乎别人的脸面。
“让哥儿来了?”崔氏一脸粉饰太平的笑容,殷勤招呼道,“让哥儿快别多礼,自己坐,自家人尽管随意一些。”
她这么说,谢让只能越发恭谨,行礼坐下后欠身问道:“不知大伯母唤侄儿来有何吩咐?”
“嗐,这话说的,哪有什么吩咐。”崔氏一边说,一边很刻意地瞧了谢寄两眼。
见谢寄不接茬,崔氏索性笑道:“其实也不是大伯母找你,这不是你三叔有事找你么,我寻思着,自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不妨一起坐下来商量。”
因为早上的事情,谢寄被族中质询议论,内里早就厌恶透了这个不听话的侄子,却又不得不出这个面。被崔氏一点名,谢寄脸色讪讪放下茶盏说道:“让哥儿啊,你可不要误解三叔,长辈们无非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谢家。”
谢让也不接话,静待下文。
谢寄清了清嗓子:“咳咳,让哥儿,眼前这事,总得想法子解决才行。长辈们商量过后,倒是有个不错的安排,既能履行叶家的婚约,又不辜负孙老爷一番美意,两全其美。你看如何?”
“哦?”谢让捏着杯盖,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下问,“三叔竟有这么好的法子,难不成三叔想让侄儿都娶了,三叔敢不敢去孙家说?先说好了,就算他孙家姑娘愿意做妾,谢让可也养不起两个。”
谢寄呛了一下,黑着脸放下茶杯。
大家大族的小儿女,婚姻哪有自己做主的余地,这一点谢让早就清楚。
再早就不必说了,即便门庭败落,这几年随着他成年,也没少人往他的婚事上动脑筋。先是大伯母,大约默认叶家的婚约不作数了,大伯母一直属意于把娘家侄女嫁给他,为此不惜三天两头接了侄女来家里住。只可惜谢让也不傻,一直躲得远远的。
他可不认为大伯母真有那个好心。谢家头两房儿媳,都是在发达之前娶的,崔氏本身出身不高,作为“长媳”,一门心思想把谢家拿捏在手里。三房有老王氏护着,四房范氏谁也惹不起,于是就剩下最不济的二房。
在崔氏看来,只要谢让娶了她娘家亲侄女,那二房就在她手下了。况且谢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让仪表堂堂,也堪配得上她的侄女。
结果崔氏苦心撺掇好几年,弄得谢让厌恶,前阵子却忽然被人横插了一杠子。
三叔口中的孙家,家主叫孙万年,是陵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富商,主要经营米行、粮店。谢氏宗祠有两百亩族田,当初谢信买来给宗祠的,如今谢家回到白石镇,没了生计,其中大部分族田就又回到了谢家手里。三叔风雅,四叔住在陵州,大堂兄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家中这些庶务杂活,就都落到了谢让身上。
说白了,经常是谢让带着族人和雇工干活,打理田间的事情,这其中就会跟孙家商行打交道。
一来二去,孙万年就看上谢让了,说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家道败落不卑不亢,肯务实,有头脑,品貌端正,是能撑起门户的。
孙万年子嗣不丰,前头都是女儿,年过半百才得了一个老来子,如今才不过五岁。两个月前,孙万年忽然请谢寄过去喝酒,席间就直说了,想把女儿嫁给谢让,并且主动提出若是这亲事成了,他就在陵州城中给女儿陪嫁一座像样的宅子,以及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婚后谢让就住到陵州来,跟着他打理商行生意。
谢寄当场一口就答应了,还说回去便禀明老太太,叫媒人去孙家提亲。
这事传回谢家,除了大伯母阴阳怪气,一大家子都高兴坏了。但是谢让不高兴。
他对攀高枝、吃软饭一点兴趣都没有,对孙家姑娘也无意。更何况,孙万年明摆着是因为儿子太小,想要找一个出力扛活、帮扶幼子的养老女婿。
谢让开始庆幸祖父当初帮他定的这门亲,给了他反抗的理由。
谢家人纷纷劝他,叶家这桩婚约早就不作数了,别痴心妄想了。谢让只抓住一个死理,祖父当年亲口定下的婚约,祖父一世英名、在天有灵,就算不作数,那也得等两家正式退了婚才行。
叶家远隔千里,怎么退婚?这事就暂时僵持住了。这么一拖,恰好江南兵乱,叶家获罪,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如今谢让把人都接回来了。
小王氏说:“让哥儿,你也别太死脑筋了,长辈们无非为了你好。我们谢家,也不是那种不仁义的人家,叶家如今出了事,那叶家姑娘可怜了,既然投奔到谢家来了,那我们妥善安置她便是了,也不是非得你娶她。”
谢让不接这个话茬,依旧看向三叔。
谢寄道:“正是如此。不如这样吧,孙家那边的婚事,我已经都答应下来了,总不好失信于人,再说傻子也知道孙家那是多好的一门婚事,你可别不知好歹。你就只管把孙家姑娘娶回来,我答应孙家在前,叶家来人在后,这也怪不着我们。叶姑娘这边,咱们家也没说不管她,不如就让谢谅娶了吧,谢谅跟她正好年纪相当,一样是谢家子孙,也不算委屈了她。”
……
谢让还真惊着了。
他愕然瞧了一眼谢谅,一股怒气顿时冲到心口。谢谅十五岁,庶出,生母原是老王氏的丫鬟,被老王氏塞给谢宗做通房,生下谢谅才抬了姨娘。谢家被抄家流放时,有身契的贱妾只能算作家产,被一并发卖了。
要说谢谅也是个可怜虫,在大房猫儿狗儿一样长大,如今又被他们推了出来。
谢让气极反笑,悲凉地放下茶盏,笑道:“怎么,你们这是打量着叶家落难,叶姑娘一个孤女无人做主,由着你们欺负了?”
崔氏强辩道:“让哥儿说话怎这么难听,我们谅哥儿哪里差了?”
“大伯母好算计,讨好了老太太和三叔,惦记着孙家的嫁妆,还白得一个庶出的儿媳。”谢让冷笑几声,摇头叹道,“你们这些人啊,还真是……无耻至极!”
谢寄怒极一拍桌子:“你怎么说话呢?”
“人话。三叔说的是人话吗?”
“谢让!”谢寄怒喝,“你竟敢辱骂长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是不是谢家子孙了?”
“那就要问问三叔自己,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
谢让站起身来,冷然道,“我的婚事,上有祖父母,我父亲也还在世呢,还轮不到别人做主。叶家的婚事是祖父为我定下的,叶姑娘就注定是我谢让的人,再有人信口胡沁,别怪我谢让撕破脸,反正我也不在乎脸面。就是不知道,三叔有没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祖父。”
他说完转身出去,谢寄在身后阴恻恻地说道:“谢让,你可别忘了,叶家女如今可是戴罪之身!”
谢让脚步一顿,扭头问道:“三叔是在威胁我?三叔大可以试试,若有人去官府告发,我敢不敢拉几个垫背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谁也别想撇清干系,要死大家一起死。”
说完他大步流星离开。
继一大早主院老太太摔了一整套茶盏之后,谢寄又在大房屋里摔了两个。
谢寄夫妻气冲冲走后,谢诚挥手打发掉谢谅,支吾半天说道:“母亲,要不……那叶氏女换我来娶?”
崔氏惊得眼睛一瞪,像被人捏住脖子的鸡,瞪着谢诚一时竟没缓过气来。
“嗐,我也不为别的,这不是……事情僵起来,不好收场了么,我也是想为家里分忧……”谢诚期期艾艾道,“我是谢家的嫡长孙,是他谢让的兄长,若换我来娶,也能给足叶家脸面,长幼有序,他谢让还能有什么说的……”
“呸!”崔氏一口唾沫吐到谢诚脸上,指着谢诚骂道,“你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是谢家的嫡长孙,是要读书科举的人,重振谢家门楣的希望可全都在你身上呢,你怎么能娶一个戴罪之身、毫无助益的女子呢!”
“反正萧家的婚事也退了……”谢诚嚅嚅。
谢诚原本也有一桩世家高门的婚约,谢家一倒,对方就赶紧退了婚。
崔氏拍着胸口顺气,指着谢诚:“你给我趁早收了这心思吧,那叶家女是什么身份,只要你争气,将来像你祖父那样,读书科举、考上状元,满京城的高门贵女还不任你挑拣,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别胡想八想了。”
谢诚垂头不再吱声了。
崔氏猛灌了一口冷茶,气得骂道:“这叶家女还真是个祸害,她要不来,哪来的这些事情!”
…………
谢让心里透亮,谢寄敢提出这种主意,背后必然有祖母的话。
在这个家里,谢寄两口子就是老王氏肚里的蛔虫,两个十分好用的狗腿子。
他大吵一架离开,回到暂住的倒座房,生完了气,才想起昨日跟表弟说了今天要去外祖父那边。
怕老人担心记挂,只好又匆匆跑了一趟。外祖周家倒不远,就在本镇,来回也就两三里路,安顿好外祖父那边,回到谢宅,便已经斜阳西挂了。
回到自家小院,叶云岫和谢凤宁正坐在一起,还生了火盆,岁月安闲,谢凤宁裁了他上午买来的布给叶云岫做衣裳,叶云岫就一手托腮,坐在旁边看着。
“叶姐姐,你病着呢,你回床上躺着。”谢凤宁一抬头,见到谢让进来,笑道,“二哥,你一天天的忙什么呢,一整天都逮不到人。”
“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兔子。”谢让笑,两个小姑娘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今晚你们两个一起用饭吧,我从外祖父家带了些菜回来,凤宁你看着做。四叔四婶来了,我得去主院那边。”谢让道。
每次谢宸和范氏夫妇回来,惯例是要去主院一起用晚饭的,想来今晚的晚饭恐怕吃不安生。
谢凤宁点点头,她本来也不想去。
留下谢凤宁和叶云岫两人吃饭,谢让自己大大方方去了主院。一进门谢寄就阴沉着脸瞪他,你还敢来?
谢让逐一见了礼,坦然去座上坐了,他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不敢来的。
崔氏和小王氏张罗饭菜,范氏是决计不肯伸手的,心安理得坐那儿等着人伺候。她十天半月肯回祖宅吃顿饭,就已经觉得是赏脸了。
所以恶人还得恶人磨,范氏跋扈高傲,尤其如今谢家没落,谢宸成了吃软饭的,范氏就越发不拿老王氏这个婆婆当回事了。
想当初,老王氏拿捏儿媳妇的法子层出不穷,尤其瞧不上早年娶的两房出身低的儿媳,大房那一堆庶子庶女,还有谢让那两个庶弟庶妹,就是这么来的。范氏刚嫁进来时新媳妇脸皮薄,也没少吃亏,如今这样又能怪谁呢。
谢让认真给谢宸和范氏行了礼,哄着范氏六岁的儿子谢识玩了会儿,范氏果然露出笑意。
谢让安心吃了一顿饭,等饭后丫鬟撤了桌子,长辈们移到正厅喝茶,才起身一揖,恭敬有礼地说道:“祖母,大伯母,叔叔、婶婶,趁着各位长辈都在,孙儿有件事情想说。”
老王氏掀着眼皮子看他:“你又什么事?”
谢让:“孙儿想问问,我和叶家姑娘的婚礼该如何安排?各位长辈也都明白,这事拖不得,夜长梦多,万一有什么变故,牵连的也是咱们谢家。”
堂上顿时一静。
谢让躬身说道:“所以孙儿想着,就这两天办了吧,还得烦请各位长辈帮我操操心。”